手机从我汗湿的手中滑落,撞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一响。
屏幕还亮着,周薇那条信息像烙印烫在视网膜上:“她这次好像要转过来了。”
转过来了。
那个永远背对众生,在无尽黑夜与垂落气根间缓慢梳头的存在,那个我们只在破碎梦境中窥其背影的林秀娟,她要转身了?
冰冷的恐惧瞬间攫紧了我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我猛地从床上弹起,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着气,仿佛刚逃离溺水。
房间里漆黑一片,只有窗帘缝隙透进一点惨淡的路灯光,将家具的轮廓扭曲成幢幢鬼影。
风声呜咽,听起来不再是模糊的歌谣,而是某种逼近的窃窃私语。
我颤抖着手捡起手机,指尖冰凉,好几次才解锁屏幕。
拨通周薇的电话,忙音。
再拨,还是忙音。
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不行,不能待在家里。
我胡乱套上外套,冲出家门。
凌晨的街道空无一人,路灯在地上投下一个个昏黄的光晕,像一只只疲惫的眼睛。
风卷起落叶,打着旋,发出沙沙的声响,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心跳上。
我朝着周薇家的方向狂奔,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她,必须找到她!
快到周薇家楼下时,我猛地停住脚步。
路灯的光晕下,站着一个人影。
是周薇。
她穿着单薄的睡衣,赤着脚,一动不动地站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头发凌乱地披散着,眼神直勾勾地望着前方空无一物的黑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蜡像。
“周薇!”我冲过去,抓住她的胳膊。她的皮肤冰冷得吓人。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眼珠像是生了锈,一顿一顿地聚焦在我脸上。
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发出一种干涩、破碎的气音。
“她,转过来了。”
我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起来。
“你…你看到她的脸了?”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周薇没有回答。
她突然抬起手,指向远处——那是学校的方向,那棵老榕树所在的方向。她的手指僵硬得像一根枯枝。
然后,她开始笑。
不是正常的笑,是一种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断续的、没有任何愉悦感的“咯咯”声,嘴角扭曲地向上咧开,眼睛却瞪得极大,瞳孔里空洞无物,只有倒映着的、惨淡的路灯光。
这笑声在死寂的凌晨街道上回荡,比任何尖叫都令人毛骨悚然。
“咯咯,看到了,咯咯,没有,没有……”
她语无伦次,眼神涣散,整个人处于一种极度的癫狂状态。
“没有什么?周薇!没有什么?!”我用力摇晃着她,试图把她从这种可怕的状态中唤醒。
她猛地收住笑声,头歪向一边,用一种极其怪异的、模仿梳头的动作,用手梳理着自己凌乱的头发,哼起了那首走调的歌谣。
调子比梦里听到的更加扭曲、破碎。
我看着她,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周薇,她也快不行了。
林秀娟不再满足于只在梦中出现,她开始侵蚀现实,附身,或者扭曲活人的神智。
我强行拖着几乎失去意识的周薇回到她家,敲开门,面对她父母惊慌失措的脸,我只含糊地说她可能梦游受了惊吓。
把她交给她父母后,我逃离了她家,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天快亮了,灰白色的光线开始吞噬黑暗。但我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周薇看到了。
李敏崩溃了。
赵磊闻到了味道。
下一个是谁?
那双没有光的眼睛,那张“没有……”的脸,最终会清晰地出现在谁的面前?
我站在清冷无人的街道上,看着晨曦微露中远处学校模糊的轮廓,那棵老榕树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黑色剪影。
它还在那里。
等待着。
而转身的过程,似乎已经开始了。
周薇被接回家“休养”了,据说是受到了严重惊吓,需要静养。
但我们都心知肚明,那不仅仅是惊吓。
她最后那扭曲的笑容,怪异的梳头动作,以及破碎的“没有,没有…”,像病毒一样在我们剩下几个人中间扩散。
学校里关于榕树和林秀娟的流言彻底转了风向。
不再仅仅是隐秘的恐惧,而是掺杂了一种近乎狂热的、病态的好奇。
有人开始偷偷在榕树下放零食或旧文具,像是某种幼稚的祭品,祈求不要被拖入噩梦。
更有人在废弃的布告栏上,用红色的粉笔写下了“林秀娟”的名字,旁边画着粗糙的梳子图案。
恐惧在发酵,变成了养料。
班长把我们几个——我,赵磊,还有另外两个同样被噩梦缠身的同学——再次召集到实验楼顶楼。他的脸色比上次更难看,眼窝深陷,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用旧报纸包裹的长条物件。
“不能再坐以待毙了。”他声音沙哑,眼神里有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李敏疯了,周薇也快了,下一个可能就是我们中的任何一个。”
“那能怎么办?”一个叫孙宇的男生抱着头蹲在地上,声音带着哭腔,“去找校长?还是报警?说一个二十多年前死掉的女鬼在杀人?谁会信?”
“我们得跟她谈谈。”班长深吸一口气,猛地掀开了旧报纸。
里面是一把木梳。
样式很旧,暗红色,缺了几个齿,梳齿间缠绕着一些干枯发黑的、细丝般的东西,分不清是头发还是植物的纤维。
梳身上沾着点点深褐色的、像是干涸泥土的污渍。
空气瞬间凝固了。
“你……你从哪里弄来的?”赵磊的声音发紧,眼镜后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把梳子。
“档案室后面的废品堆。”班长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锁坏了,我溜进去的和一些当年的旧试卷、杂物堆在一起。我觉得这可能是她的东西。”
可能是林秀娟的梳子。
这个念头让我们几个人同时后退了一步,仿佛那梳子本身带着剧毒。
“你疯了!”孙宇猛地站起来,脸上毫无血色,“碰她的东西?你还嫌我们死得不够快吗?”
“不然呢?”班长低吼回去,额上青筋暴起,“等着她一个个找上门,把我们逼疯,或者像张浩他们一样吊死吗?我们必须做点什么!也许用她的东西,能唤出她,能问清楚她到底想要什么!”
他的提议荒谬而危险,像在点燃一个不知道引线连接着何物的炸药包。
但在这种无边无际、步步紧逼的恐惧之下,这荒谬竟成了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怎么,怎么谈?”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干涩得不像自己的。
“今晚。”班长看向窗外,暮色正在降临,将那棵老榕树染成一片沉重的黑影,“熄灯后,老地方,榕树下。带着诚意向她祈祷。”
他用了“祈祷”这个词,让整个计划听起来更加诡异。
“我们得知道,‘没有’到底是什么。”班长补充道,目光扫过我们每一个人,最后落在我脸上,“周薇说的,‘没有’,那可能是关键。”
没有人再反对。
极致的恐惧剥夺了我们理性思考的能力,只剩下一种近乎本能的、想要结束这一切的绝望冲动。
夜晚如期而至。
我躺在宿舍床上,听着室友均匀的呼吸声,心脏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着,每一次跳动都沉重而艰难。
窗外的风声似乎都带着那走调的歌谣。周薇空洞的眼神,李敏在病房里的呓语,赵磊描述的血腥味,所有画面和声音在脑海里交织盘旋。
时间一分一秒地滑向约定的时刻。
宿舍楼彻底安静下来,只有远处水房滴漏的水声,规律得令人心慌。
我悄悄爬下床,穿上外套。
动作轻得如同鬼魅。
同寝的孙宇也无声地坐了起来,我们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恐惧和决绝。
我们溜出宿舍楼,冰冷的夜风瞬间包裹了我们。
校园沉睡在死寂里,路灯在地上投下惨白的光,将我们的影子拉长、扭曲。
远远地,看到了那棵榕树。
它在夜色中像一个巨大而沉默的怪物,垂落的气根在微风中轻轻晃动,如同活物在呼吸。
树下,已经站着几个人影。
班长,赵磊,还有另外一个女生。
我们走近,没有人说话。
班长的脸色在月光下泛着青白,他手里紧紧握着那把旧木梳。
“开始吧。”他低声说,声音被风吹得散开。
我们围着榕树粗壮的树干站定,形成一个不规则的圈。
树根虬结凸出地面,像暴露在外的血管。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土腥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像是铁锈,又像是陈旧血迹的味道。
赵磊之前闻到的,就是这个。
班长将木梳放在树根一处凹陷的地方,那动作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恐惧。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我们其他人也学着他的样子,闭上了眼。
没有人知道该如何“祈祷”,只能僵硬地站着,在心里无声地呐喊,哀求,或者质问。
风似乎停了。
周围的虫鸣也消失了。
世界陷入一种绝对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在耳膜里流动的轰鸣声。
然后,一种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声音,钻进了这死寂里。
嘶啦,嘶啦…
像是梳齿刮过硬物的声音。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我不敢睁眼,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嘶啦,嘶啦…
它不在远处。
它就在我们中间。
就在这棵榕树下。
它,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