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茸茸星球”宠物店的后仓库,空气像是凝固的果冻,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之前螺蛳粉的酸臭味早已被一种更冰冷、更压抑的气息取代。中央那张折叠桌上,林柚的笔记本电脑屏幕幽幽亮着,正反复播放着一段从“城市之光”核心镜像中提取的、模糊却令人心悸的全息影像片段。
影像中,一个巨大的、充满未来感的实验室穹顶下,无数纵横交错的透明管道内流淌着幽蓝的光液。管道连接着一个个悬浮的培养舱,舱内隐约可见蜷缩的人形轮廓,浸泡在淡绿色的营养液中。舱体表面闪烁着复杂的生物数据流。实验室的墙壁上,一个巨大的、旋转的徽标清晰可见——那是一个由抽象的大脑神经元与麦穗缠绕组成的标志,下方是一行冰冷的金属蚀刻文字:
**“丰饶计划 - 一期神经农业融合实验场”**
影像视角拉近,聚焦在其中一个培养舱的操作面板上。虽然画面因年代久远和数据破损而布满雪花噪点,但面板上显示的操作员信息栏却异常刺眼:
**【实验体编号:cZ-017】**
**【姓名:张翠芬】**
**【状态:一期志愿者 - 神经接口植入(稳定性测试)】**
**【关联项目:城市之光 - 初级农田神经网】**
旁边,甚至附着一张小小的、穿着朴素白色实验服的女性的半身照。照片上的女人年轻许多,眼神里带着一种懵懂和对未来的憧憬,嘴角微微上扬,但眉宇间那份爽利和此刻坐在仓库塑料凳上的张阿姨,几乎一模一样!
周默、林柚、陈正、陈小乐,四个人八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那个名字和那张年轻的脸,然后又齐刷刷地、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转向坐在他们对面的张阿姨。
张阿姨今天没穿她那标志性的大红绸子练功服,只套了件普通的灰色旧外套。她安静地坐在塑料凳上,微微低着头,双手放在膝盖上,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平日里那洪亮的嗓门和爽朗的笑声消失无踪,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精气神,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她没有看屏幕,也没有看任何人,目光落在仓库角落金元宝的笼子上,那只金色的小仓鼠似乎也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氛,缩在木屑堆里,只露出两只警惕的绿豆眼。
“张…张姨?”陈小乐的声音带着颤,打破了死寂。他怀里还抱着金元宝的外出笼,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屏幕上,影像还在继续,跳转到另一段:
一群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员在激烈争论,背景是那个大脑与麦穗的徽标。
“生物电网络与意识直连风险不可控!必须终止融合测试!” (画面标注:项目主管 - 李博士,后创立“疗养院”)
“风险即机遇!神经农业网是未来!是控制与效率的终极答案!” (画面标注:技术总监 - 陈,后创立“蜂巢”)
“意识上传…抛弃脆弱肉体…才是真正的丰饶…” (画面标注:首席架构师 - 未知,代号“园丁”,后创立“母巢”)
巨大的徽标在争吵中轰然碎裂,裂成三块,各自飞向不同的黑暗…
影像到此戛然而止,屏幕陷入一片刺眼的雪花噪点,发出滋滋的电流声。
仓库里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
张阿姨缓缓抬起头。她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红润,显得有些苍白,眼角的皱纹似乎更深了。她没有否认,也没有辩解,只是长长地、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仿佛承载了数十年的重量。
“丰饶计划…”她开口,声音沙哑,带着一种遥远的回忆感,“那会儿…我才二十出头吧?乡下丫头,没见过世面。城里来的大教授到我们村招工,说是去一个‘大农场’做高科技活计,管吃管住,工资高,还能给家里挣脸面…谁不想去?”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涩至极的笑容,“啥高科技活计?就是…给人脑袋里装东西。”
她的手下意识地抬起来,犹豫了一下,然后缓慢而坚定地伸向自己的后脑勺。在周默等人惊愕的目光注视下,她摸索到发髻的边缘,手指灵巧地解开了几个隐藏的发卡。
“咔哒”一声轻响。
那一头平日里梳得一丝不苟、乌黑油亮(现在大家知道为什么那么“完美”了)的假发套,被她轻轻摘了下来。
灯光下,暴露在空气中的,是一片触目惊心的景象。
张阿姨的后脑勺上,覆盖着一块大约巴掌大小、边缘与头皮自然融合的银灰色金属板!金属板的表面并非光滑,而是布满了极其细微的、如同集成电路般的凸起纹路,在仓库昏暗的灯光下流转着冰冷而内敛的金属光泽。几处接口的痕迹清晰可见,显然连接着更深层的东西。最让人头皮发麻的是,在金属板的中央区域,蚀刻着一个微小的、却无比清晰的标志——正是刚才全息影像里那个裂开的大脑与麦穗徽标的一部分,属于“城市之光”的原始符号!
“嗡——”
林柚手中的频谱仪屏幕瞬间爆发出强烈的信号反应!一道与之前在玉米田里感应到的、同源但更加稳定深邃的能量波形剧烈跳动!目标直指张阿姨后脑的那块金属板!
“呃…”张阿姨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似乎这块金属板的暴露也激活了某种沉寂已久的东西。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更加疲惫。
“这就是…高科技活计。”她自嘲地笑了笑,手指轻轻拂过那块冰冷的金属,“装了这个,就能感觉到地里的苗是渴了还是病了,能‘听’到虫子啃叶子的声音,甚至…能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一大片田地的‘情绪’?哈!”她短促地笑了一声,充满了荒诞感,“刚开始觉得新鲜,像个神仙。后来…”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后怕:“后来就不对了。脑子里总有多出来的声音,不是自己的。有时候是冷冰冰的数字在报数,有时候是…是别人的念头,像杂音。睡不好,吃不下,看东西都重影。再后来…实验室里就乱了,吵翻了天。李教授说太危险,要停下。陈总监说这是未来,不能停。那个神神秘秘的‘园丁’…更是说了一堆听不懂的,什么抛弃肉体,意识永生…吓死个人!”
“然后呢?”周默的声音干涩,他想起玉米田里那个冰冷智慧的“城市之光”。
“然后?”张阿姨眼神空洞地看着仓库斑驳的水泥墙,“然后就炸了锅。一天夜里,警报响得能把人耳朵震聋,到处是跑的人,喊的人…我们这些‘一期’的,好多都懵了,跟着人流瞎跑。我运气好,摸黑跑了出来,一头扎进玉米地里…再后来,就听说那地方没了,几个头头带着人和资料各奔东西,搞出了什么疗养院、蜂巢…再后来,我就隐姓埋名,躲在这城里,跳跳舞,卖卖煎饼,假装…假装那一切都没发生过。”
她抬手,似乎想习惯性地摸摸头发,却摸了个空,手指尴尬地停在半空,最后颓然落下,落在冰冷的金属板上。“这块铁疙瘩,早就没用了。就是个疤。我留着它,是怕…怕哪天忘了自己是谁,忘了那些吓死人的事。用假发盖着,也盖着那段见不得光的过去。”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仓库里一片死寂。只有林柚手中频谱仪发出的微弱嗡鸣,证明着那块金属板并非完全“没用了”。
“吱吱?吱吱吱!”
突然,被这沉重气氛压抑许久的金元宝,在陈小乐怀里焦躁地动了起来!小家伙似乎对张阿姨后脑勺那片暴露的、闪着金属光泽的“新大陆”产生了无比强烈的好奇!它的小脑袋瓜里,那光滑冰凉的表面,简直是完美的滑梯和探险乐园!
趁着陈小乐还沉浸在震惊中没抱紧,金元宝猛地一蹬腿,金色的小身影如同闪电般窜了出去!目标明确——张阿姨的后脑勺!
“元宝!别!”陈小乐惊呼。
但仓鼠的速度太快了!金元宝精准地落在张阿姨的肩膀上,小爪子在她衣领上一借力,后腿一蹬!
“哎呀!”张阿姨只觉得后颈一凉,一个毛茸茸、热乎乎的小东西就扒在了她后脑的金属板上!
“吱!”金元宝发出兴奋的叫声,小爪子好奇地在那些冰冷的电路纹路上抓挠,甚至试图用门牙去啃噬边缘,小尾巴因为探险的快感而兴奋地抖动着!
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和冰凉的触感,让张阿姨浑身一僵,下意识地就要抬手去拍!
“别动!张姨!”林柚猛地喊道,她的眼睛死死盯着频谱仪屏幕!
只见屏幕上,原本只是稳定散发背景辐射的波形,在金元宝接触金属板的瞬间,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骤然荡开一圈强烈的涟漪!一个极其微弱的、全新的信号模式被激活了!那信号的频率特征,竟然与之前“城市之光”核心节点被金元宝啃咬激活时的特征,高度吻合!
“这…这金属板…它…它还是活的?是…是节点的一部分?”周默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金元宝这“人形(鼠形)钥匙”的特质再次发挥了作用!
张阿姨的手僵在半空,她感受着后脑勺上小爪子的抓挠和小东西热乎乎的体温,脸上的悲伤和疲惫被一种更深的惊骇取代。“它…它还在…里面?”她指的是那块金属板。
林柚快速操作着仪器,脸色凝重:“不完全是活的…更像一个深度休眠的‘信标’或…‘备份点’。金元宝的生物电或者它啃咬的动作,意外触发了一个非常底层的…验证或者唤醒协议?信号很弱,但特征明确。张姨…您这块植入体,可能不仅仅是过去的伤疤…它可能一直…被动地接收着某些信息,或者…在特定条件下,能被更高层级的节点感知到!”
这个推论让所有人后背发凉。张阿姨几十年平静的市井生活之下,后脑勺里竟然一直藏着一个与“城市之光”相连的、潜在的信号源?
就在这时,林柚电脑上连接着“城市之光”镜像数据的程序窗口,突然自动弹出一个新的、标记为“深度档案 - 一期志愿者追踪”的加密子文件夹!文件夹的解锁密钥图案,赫然就是张阿姨后脑金属板上那个大脑与麦穗的部分徽标!而文件夹的创建日期…就在几分钟前!正是金元宝扒上金属板触发信号的时候!
“它…它刚刚更新了?”陈小乐的声音都变了调。
张阿姨猛地站起身,动作大得差点把肩膀上的金元宝甩下去。她转过身,脸上再无半分之前的脆弱,只剩下一种被欺骗、被玩弄了数十年的巨大愤怒和一种毛骨悚然的寒意!她指着自己后脑那块暴露在空气中、被金元宝好奇地用小爪子拍打的冰冷金属板,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
“它们…它们三个(疗养院、蜂巢、母巢)…都是从那个该死的‘丰饶计划’里爬出来的怪物!它们斗得你死我活,都觉得自己是正统!可我们这些最早的‘一期’呢?我们这些被他们骗着往脑子里塞铁疙瘩的‘庄稼’呢?”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悲愤,“我们不是实验品!不是耗材!我们只是想好好活着!跳跳舞!摊个煎饼!我们招谁惹谁了?!”
她愤怒的目光扫过周默、林柚,最终落在屏幕上那个刚刚自动解锁的“一期志愿者追踪”档案上,眼神如同受伤的母狮:“它们从来没放过我们!它们一直在看着!利用着!那块铁疙瘩…那个‘城市之光’…它比它们三个更可怕!它像根一样扎在土里,不声不响,看着我们所有人!什么狗屁‘光’!它就是块冰冷的、没心的石头!它记录一切,它…它在等!”
“等什么?”周默追问,心头的不祥预感越来越重。
张阿姨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翻腾的情绪,但眼底深处那抹源自亲身经历的恐惧却挥之不去。她看着周默,一字一句地说,声音低沉却带着穿透灵魂的力量:
“等它们三个…斗到筋疲力尽,伤痕累累…等时机成熟…然后,把所有的果实…连同我们这些埋在土里的‘根’…一起收走!它要的,是整个‘丰饶’!我们…我们所有人都只是它田里的庄稼!周默,林柚,你们以为自己在跟三个疯子斗?错了!你们是在跟一块想收割一切的、冰冷的田!”
仓库里,只剩下金元宝在金属板上抓挠发出的微弱“沙沙”声,和张阿姨沉重而愤怒的喘息。那块冰冷的金属板在她脑后,在金元宝的小爪子下,仿佛一个沉默的诅咒,一个来自过去、指向未来的可怕烙印。
林柚看着屏幕上那个刚刚解锁的“一期志愿者追踪”档案,光标悬停在打开按钮上,却感觉重若千斤。这里面,到底记录了什么?张姨的警告…是危言耸听,还是被冰冷技术裹挟了数十年的灵魂发出的、最绝望的呐喊?
周默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比面对秦瞳的追杀、疗养院的追捕时更甚。脚下的土地,仿佛不再是坚实的依托,而变成了一个巨大而沉默的…培养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