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寺的晨钟并未如常响起。取而代之的,是伤者压抑的呻吟、武僧搬运瓦砾碎石的低沉号子,以及萦绕在每个人心头、比寒毒更刺骨的冰冷疑云。丁春秋的遗言像一颗毒种,深植于幸存者的意识中,将胜利的余温彻底冻结。
朱建军盘坐在一间尚算完好的禅房内。右臂裹着厚厚的浸药绷带,刺骨的疼痛和毒气侵蚀的麻痒如同跗骨之蛆,时刻提醒着他那场惨烈搏杀的代价。易筋经的金色佛力与北冥的吞噬之力在体内艰难地运转、抗衡、融合,形成一种奇异的动态平衡,勉强压制着魔毒,并缓慢修复着破碎的筋骨。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锐利如刀,深处燃烧着熊熊的怒火与冰冷的决意。
“昌游…” 他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前世记忆中那个以开发《天龙八部》虚拟现实游戏闻名的科技巨头形象,此刻被蒙上了一层前所未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阴影。“游戏方…观测者…实验…” 每一个词都像冰冷的针,扎在认知的基石上。
笃笃笃。
敲门声轻响。
“盟主。” 是灰狼的声音。
“进来。” 朱建军沉声道。
灰狼和白狼推门而入。两人身上也带着包扎的痕迹,但精神尚可,眼神同样凝重。
“都安排下去了。” 灰狼率先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战场情报官的干练,“按照你的意思,所有幸存的精英玩家,包括龙翔九天、磐石他们,都接到了最高级别警示。但凡发现任何‘白衣人’踪迹、环境异常(比如突然出现的无法理解的几何结构光影、物品凭空消失或出现、或者自身状态栏出现无法解释的乱码提示)、以及任何涉及‘游戏’、‘数据’、‘实验’、‘盒子’、‘观测者’等关键词的线索,必须第一时间通过约定的暗号上报。我们在寺外几个隐蔽点设立了临时联络站,由可靠的人轮值。”
白狼补充道:“我们也跟枯荣大师、虚竹先生还有几位长老私下沟通过了。虽然他们理解‘游戏’、‘数据’这些概念很困难,但都明白丁春秋临死前指向了一个远超武林纷争的巨大威胁。枯荣大师表示,天龙寺会全力配合,寺中武僧也会留意任何‘非人’或‘诡异’的存在。虚竹先生更是…他似乎对‘白衣’、‘观测’这类词格外敏感,脸色变得很难看,但没多说什么。”
朱建军微微颔首。虚竹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这位身负逍遥派绝学又兼具佛心的三弟,心思纯净,感知也异常敏锐,或许能捕捉到常人无法察觉的异常。
“磐石和段誉情况如何?”朱建军问道。
“磐石兄弟底子厚,主要是脱力和外伤,服了寺里的伤药,恢复得不错,就是情绪很低落,为牺牲的棍僧难过。”灰狼回答,“段公子…枯荣大师亲自守着呢。冰魄草确实神效,寒毒被压制住了,性命无忧。但大师说,那毒阴损至极,伤了段公子的本源,加上他强行运功采药透支严重,现在还在深度昏迷,完全恢复恐怕需要很长时间和珍稀药材温养。枯荣大师似乎在尝试用枯荣禅意为他梳理生机。”
“保住命就好。”朱建军松了口气,段誉是重要剧情人物,也是他们在这个世界重要的兄弟和盟友。“磐石那边,稍后我去看看他。兄弟们…都收敛安葬了?”
提到牺牲的玩家和武僧,禅房内的气氛瞬间沉重下来。白狼声音有些发涩:“嗯…武僧的遗体,寺里按规矩火化供奉了。我们玩家的…能找到遗骸的,都…都尽量收敛了,暂时葬在后山一处僻静向阳的山坡。名字…都记下了。”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迷茫和悲愤,“盟主,你说…在这个‘融合’的世界里,他们…是真的死了吗?还是像游戏里一样…数据被删除了?”
这个问题像一把重锤,砸在三人心中。朱建军沉默片刻,看着自己包扎的手臂,感受着那真实的、钻心的疼痛和体内奔流的真气,缓缓道:“我不知道。但这里的疼痛是真的,流血是真的,失去兄弟的悲伤也是真的。无论真相如何,对我们而言,这就是现实!我们必须活下去,弄清楚真相,为死去的人讨个说法!”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意志。灰狼和白狼对视一眼,眼中的迷茫被一股狠厉取代。
“对!管他什么游戏公司还是观测者,想拿我们当蛊虫养?那就崩掉他们的牙!”灰狼咬牙道。
“盟主,接下来我们怎么做?总不能坐以待毙,等着那些‘白衣人’再出现吧?”白狼问道。
朱建军眼神闪烁,大脑飞速运转:“丁春秋的话虽然骇人,但也透露了一个关键信息:我们和这个世界的原住民,在那些‘观测者’眼里,都是‘蛊虫’,是实验品。这意味着什么?”
他停顿一下,看向两位心腹:“意味着我们这些‘玩家’,和枯荣大师、虚竹、段誉他们,在对抗‘观测者’这件事上,利益是一致的!我们不再是两个世界的异类,而是被同一个巨大阴谋笼罩下的…难友,甚至可以说是天然的盟友!这是危机,也是契机!”
灰狼眼睛一亮:“你是说…彻底打破玩家和Npc的隔阂?联合起来?”
“没错!”朱建军斩钉截铁,“‘玩家联盟’的根基,不能只建立在玩家群体里。我们要把这个‘盟’,真正变成连接两个世界幸存者、共同对抗幕后黑手的纽带!枯荣大师德高望重,天龙寺底蕴深厚,虚竹身兼逍遥派与少林绝学,段誉是大理世子…这些都是我们可以也必须团结的力量!还有那些散落在各地的武林豪杰、甚至普通百姓,只要意识到威胁,都可能成为‘星火’!咱们即刻成立“星火联盟””
他看向窗外残破的广场,那里,幸存的武僧和玩家正在一起清理废墟,彼此间的眼神交流,虽然仍有隔阂,但在共同的劫难和未知的恐惧面前,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认同感。
“灰狼,白狼。”
“在!”
“联络所有可靠的精英成员,传递我的命令:星火盟即刻起,宗旨更改为‘探查真相,联合自救,对抗幕后黑手’!所有成员,务必以真诚和行动,争取此界原住民的信任与合作。同时,全力搜集一切关于‘昌游游戏公司’、‘白衣观测者’以及世界融合异象的情报!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
“明白!”两人齐声应道,眼中燃起新的斗志。虽然前路艰险,迷雾重重,但至少有了一个明确的方向——联合与抗争!
接下来的几日,天龙寺在缓慢地舔舐伤口,也在一种压抑而警惕的氛围中运转。
朱建军强忍着伤痛,每日坚持运转易筋经和北冥神功,佛力与吞噬之力在对抗魔毒的过程中,竟隐隐有了一丝更深层次的交融迹象,修复速度似乎加快了些许。他利用这难得的喘息之机,频繁与枯荣大师、本因本观等长老交流。他不再试图用现代术语解释“游戏”和“数据”,而是着重描述“观测者”可能的形态(如白衣、非人速度、可能操控环境)、其行为的恶意(视生命如草芥、制造混乱以观察),以及“盒子”可能象征的“囚笼”或“实验场”概念。这些描述,结合丁春秋的遗言和天龙寺遭遇的魔劫,更能被枯荣大师等人理解和接受。
枯荣大师的禅房内,檀香袅袅,却驱不散凝重的气氛。
“朱施主所言‘囚笼’之意…细思之下,与佛经所言‘三界火宅’、‘众生皆苦’之叹,竟有几分相通之处。”枯荣大师捻着佛珠,枯瘦的脸上皱纹更深,“然佛说度化,心怀慈悲。而那‘观测者’,却是以万物为刍狗,行养蛊之实,其心之恶毒,实乃旷古未有之大魔!此劫,恐非一寺一国可挡。”
“大师所言极是。”朱建军肃然道,“故晚辈恳请大师,若察觉任何类似‘白衣’、‘环境异常’之兆,或听闻任何与此相关的奇闻异事,务必告知。我等需集众生之智,寻一线生机。”他顿了顿,补充道,“我星火盟上下,亦愿为护持此界安宁,尽绵薄之力。天龙寺若有驱策,义不容辞。”
枯荣大师深深看了朱建军一眼,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他缓缓点头:“阿弥陀佛。朱施主心系苍生,志虑忠纯,老衲感佩。从即日起天龙寺广发英雄帖,联络其他门派共同抵抗“幽灵势力”。天龙寺自当与诸位施主守望相助,共渡劫波。”
一个跨越“玩家”与“Npc”界限的脆弱联盟,在这血与火的废墟上,在共同敌人的阴影下,初步达成了共识。
与此同时,玩家们的“哨兵”系统也开始运转。
一名在寺外山林警戒的玩家,报告称在黎明时分,瞥见远处山谷中有一道极其模糊的白影一闪而逝,速度快到肉眼几乎无法捕捉,随后那片区域的树木枝叶出现了短暂的、不自然的僵直,如同画面卡顿。
负责整理战场遗留物的玩家,发现几件破损的星宿派武器在某个瞬间,其材质纹理似乎变成了流动的、难以名状的代码光影,但眨眼间又恢复如常,怀疑是自己眼花。
磐石在养伤时,状态栏的生命值恢复速度曾出现一次极其短暂的、毫无理由的加速,然后又恢复正常,仿佛被无形的力量“调试”了一下。
这些信息零碎、诡异、难以证实,却如同冰冷的雨滴,不断敲打着众人紧绷的神经。恐惧在蔓延,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愤怒和团结。
“星火盟”的名号,开始在幸存的玩家群体中口耳相传,不再仅仅是一个玩家组织,更代表了一种反抗既定命运、寻求真相的信念。一些原本独行或小团体行动的玩家,开始主动接触星火盟的联络点。
然而,平静在第五日深夜被打破。
值夜的棍僧在巡视藏经阁外围时,突然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眩晕,仿佛整个空间都在微微扭曲。他强打精神,隐约看到藏经阁飞檐的阴影下,似乎矗立着一个模糊的、轮廓边缘带着细微数据流般光晕的人形!那人形通体素白,没有五官,静静地“注视”着藏经阁,对近在咫尺的棍僧视若无睹!
“谁?!”棍僧头皮炸裂,厉声喝问,同时敲响了示警的铜锣!
铛——!
刺耳的锣声瞬间撕裂了天龙寺寂静的夜空!
几乎在锣声响起的同一刹那,那模糊的白色人形似乎“转”了一下“头”,朝着棍僧的方向。没有任何动作,一股无形的、冰冷到足以冻结思维的“注视感”瞬间锁定了棍僧!那棍僧如遭雷击,浑身僵硬,连手指都无法动弹,意识仿佛要被这股冰冷彻底吞噬!
“孽障!休得猖狂!”一声苍老而威严的怒喝如同雷霆炸响!
枯荣大师的身影不知何时已出现在藏经阁屋顶!他形容枯槁,但周身枯荣禅意勃发,左手枯槁如死木,右手却莹润如玉,生灭轮转的气息化作一道凝练的金色佛光,如同开天辟地的利刃,狠狠斩向那白色虚影!
嗤啦——!
佛光斩过,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那白色虚影如同接触不良的影像般剧烈闪烁、扭曲,构成其躯体的数据流光影出现明显的紊乱和断裂!它似乎发出一阵无声的、高频的、令人牙酸的“滋——”声,随即身影变得极度黯淡模糊,如同被强光照射的幽灵,瞬间消失在原地,只在空气中留下一丝微不可查的、类似电子元件过载后的焦糊气息。
枯荣大师飘然落地,脸色更加灰败,显然这一击消耗极大。他看着白色虚影消失的地方,又看了看那个几乎被“冻结”、此刻才瘫软在地、浑身被冷汗浸透、眼神充满极致恐惧的棍僧,枯槁的脸上布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与忧色。
“非妖…非魔…无形无质…以‘念’伤人…此物…便是那‘观测者’么?”枯荣大师喃喃自语,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朱建军、灰狼、白狼以及众多被惊动的武僧、玩家纷纷赶到。
“大师!发生了什么事?”朱建军一眼看到瘫软的棍僧和枯荣大师凝重的神色,心猛地一沉。
枯荣大师缓缓转身,目光扫过惊疑不定的众人,最终落在朱建军身上,一字一句,沉重无比:
“朱施主,你等所警惕之‘白衣观测者’…老衲方才,已与其‘照面’了。”
此言一出,全场死寂。
冰冷的数据幽灵,第一次在众人面前,显露出了它非人的、令人绝望的冰山一角。恐惧如同实质的寒潮,瞬间席卷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身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