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指在二手手机粗糙的边缘上摩挲，冰冷的触感仿佛能渗透进皮肤，带来一丝清醒。
一个全新的账号在社区论坛上诞生，昵称是“爱管闲事老赵”，头像是网上随便找的一张举着望远镜的卡通小人，滑稽又带点窥探的意味。
赵子轩深吸一口气，开始了他的表演。
第一条帖子：“【紧急风险】12号楼3单元楼道堆积大量纸箱，堵塞消防通道，望处理！”配图是他昨天路过时随手拍的，几个快递盒子而已。
第二条帖子：“【安全隐患】7号楼下发现电动车违规飞线充电，线缆横跨人行道，极易绊倒老人小孩！”照片是p的，他用修图软件把一根电线嫁接到了空旷的地面上。
第三条帖子：“【噪音扰民】9号楼401住户的狗，在我记录的三分钟内叫了超过五声，严重影响邻里休息。”他甚至没有去过9号楼。
做完这一切，他将手机扔到一边，心脏却不争气地狂跳起来。
他不是在伸张正义，而是在学习如何作恶，用最微不足道、最符合“规范”的方式。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甚至比他预想的还要短。
不到半天，一个名为“幸福里社区郑干事”的账号发来私信。
点开，简短的几行字让他后背发凉：“‘爱管闲事老赵’同志，您好。您提交的三条举报经后台初审通过，判定为有效风险预警，累计社区积分80分。凭积分可在街道办兑换两提抽纸。感谢您对社区安全的贡献，建议继续深挖邻里间的‘隐蔽风险’，共建和谐家园。”
赵子轩盯着那“两提抽纸”的奖励，喉咙发干。
他回了一个标准的笑脸表情，指尖却在微微颤抖。
原来，让一个人心安理得地背叛邻里间的信任，撕裂社区温情的面纱，所需要的代价，仅仅是两提抽纸和一句廉价的鼓励。
培训会的地点设在街道办的二楼活动室，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的灰尘和廉价茶叶混合的味道。
赵子轩特意穿了一件领口洗得发白的旧t恤，坐在了最不起眼的角落。
讲台上，那个被称为“守望联盟”发起人的李会长正滔滔不绝。
他五十来岁，地中海发型，戴着一副金丝眼镜，脸上挂着和蔼可亲的笑容，仿佛一位循循善诱的邻家大叔。
“各位邻居，各位监督员，大家下午好！”李会长的声音洪亮而富有感染力，“今天，我们不讲大道理，只讲三句实在话——小事放大，证据留痕，及时上报！”
他拿起一根激光笔，指向身后ppt上的一张照片，那是一户人家晾在阳台外的床单。
“大家看，这床单超出了阳台边缘多少？我告诉你们，至少一公分！有的人会说，这算什么事？错了！”李会长加重了语气，镜片后的眼睛闪着精光，“这不叫晾衣服，这叫‘公共空间侵占潜在冲突’！今天他敢超出衣架一公分，明天就敢占用楼道一平方！你们要做的，就是拍下来，记下时间地点，然后上报！这就是我们的责任！”
台下，坐着的大多是中老年人。
赵子轩的目光悄悄扫过一张张面孔。
那个前排频频点头的大妈，他认得，是小区里出了名的热心肠，因为儿子失业在家，整天唉声叹气；旁边那个拿着小本子奋笔疾书的大爷，是附近工厂的病退职工，据说退休金微薄；还有几个抱着孙子孙女的奶奶，一脸“终于找到组织”的归属感。
他们都是被生活压弯了腰，被时代边缘化的人，如今，在这场荒诞的培训会上，他们重新找到了“被需要的感觉”，一种廉价却致命的权力幻觉。
赵子轩将口袋里的录音笔悄悄往前推了推，确保能清晰地收录下这一切。
几乎是同步的，在大学城的404寝室里，林枫戴着耳机，脸色越来越凝重。
赵子轩传回的实时录音，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一个名为“善意”的脓疮。
“听到了吗？这就是他们的逻辑闭环。”林枫摘下耳机，在键盘上敲下一行字——“举报话术升级模板”。
第一层：事实描述。例如：某某在楼道堆放杂物。
第二层：关联安全。例如：杂物属于易燃品，存在消防隐患。
第三层：引申影响。
例如：一旦发生火情，将威胁整栋楼居民生命财产安全，破坏社区和谐稳定，甚至给城市安全形象抹黑。
“我去，这人真是个人才啊。”一旁正在打游戏的张野探过头来，看着屏幕上的模板，一脸不可思议。
林枫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敲击，将这套话术活学活用：“404寝室张野，于昨夜十一点三十七分，在寝室内违规使用大功率电器煮泡面，油星溅射至灶台墙面。第一层，事实。灶台附着油污，不易清理，属于卫生问题。第二层，关联安全，油污遇明火存在火灾隐患。第三层，引申影响，寝室楼内人员密集，一旦起火，可能引发大规模疏散，严重影响广大学子的正常学习和备考秩序，在校内造成恶劣影响。”
张野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一把抢过键盘：“林枫你大爷的！我吃个泡面怎么了？你这比直接造谣还狠毒！这是诛心！”
“我只是在模拟。”林枫推了推眼镜，声音里透着一股寒意，“但可怕的是，这套逻辑，这套诛心的话术，正在被他们当作‘新时代公民素养’，教给一群连基本辨别能力都没有的老人，甚至……是小学生。”
与此同时，寝室另一端的电脑前，陈默的脸上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
他调出了“守望联盟”举报系统的后台架构图，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既然对方制定了规则，那他就要用规则来摧毁规则。
他调动了自己控制的全部真实Ip池，开始了一场疯狂的“饱和式攻击”。
两百条精心编造的举报，在短短十分钟内，如雪花般涌入系统，而举报对象，无一例外，全部指向了那位正在台上慷慨陈词的李会长。
“举报李会长家饲养的宠物猫，每晚固定时间在小区内巡逻，行动诡异步伐矫健，疑似经过特殊训练的侦察单位。”附图是一只在月光下眼神犀利的猫。
每一条举报都附带了以假乱真的伪造照片，并且通过不同的真实Ip提交，完美规避了系统的反作弊机制。
街道办的服务器警报开始尖锐地鸣响，由于前期的“良好信誉”，系统自动审核通过了前37条举报，并根据“风险等级”，疯狂地从奖励池中划拨积分，累计额度在短短几分钟内就冲向了近万元的实物奖励。
幸福里社区办公室里，郑干事看着后台不断跳出的红色警报和飞速消耗的积分额度，冷汗瞬间浸透了衬衫。
他必须连夜对这几十条针对李会长的举报进行人工核查，压力让他几近崩溃。
404寝室，林枫看着后台数据图上那道陡峭的下跌曲线，轻声说道：“让他们尝尝，自己种下的果实，是什么滋味。”
培训会接近尾声，气氛被推向了最高潮。
李会长满面红光地宣布，“少年观察员计划”试点正式启动。
聚光灯下，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被牵上了台，她的胸前别着一朵大红花，手里拿着一张烫金的奖状。
她就是第一位优秀“少年观察员”代表，小慧。
话筒调整到适合她的高度，小慧怯生生地看了一眼台下的老师，然后低头看着手里的稿子，用细若蚊呐的声音念道：“我……我举报了妈妈，她偷偷藏钱买了一支口红，没有告诉爸爸。老师说，发现问题，及时报告，这才是一个诚实的好孩子。”
整个会场响起了一片热烈的、赞许的掌声。
坐在角落里的赵子轩，在掌声响起的瞬间，猛地按下了录音笔的暂停键。
那清脆的“咔哒”声，仿佛是他心中某根弦断裂的声音。
当晚，一个名为“微光”的直播账号在各大平台突然上线，没有任何预告。
直播的标题简单粗暴——《我参加了举报培训班》。
没有主播出镜，画面从一开始就定格在一张照片上：昏暗的礼堂背景中，聚光灯打在一个瘦弱的小女孩身上，她低着头，念着手中的稿子，胸前的大红花刺眼得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直播间瞬间涌入了成千上万的观众，弹幕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刷屏。
“这是什么人间疾苦？救救孩子！”
“我女儿也参加了什么社区观察员，我明天就去给她退了！”
“诚实不是用来在背后捅刀子的！这比AI监控还可怕！”
“我们到底在建设一个什么样的社会？”
镜头之外，404寝室里一片死寂。
赵子轩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那枚印着“守望联盟监督员”的塑料徽章，他没有说话，只是用尽全力，将它狠狠地掰成了两半，然后扔进了脚边的垃圾桶。
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进寝室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宿醉般的宁静。
门外站着王姐，那个曾经拜托他们调查丈夫的女人。
几天不见，她整个人憔悴了一圈，眼圈发黑，布满血丝，像是几天几夜没有合眼。
她没有说一句话，只是举起了她的手机，屏幕的亮光照亮了她写满恐惧和绝望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