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髓为灯”四个字,如同惊雷般在寂静的御帐中炸响!
尉迟恭猛地踏前一步,巨大的身躯带起一阵风,铜铃般的眼睛死死盯着老医师,低吼道:“老匹夫!休得胡言!那神泉救了全军性命,岂容你妖言惑众!”
李世民却抬手,止住了尉迟恭的暴怒,他的脸色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异常沉静,甚至有些苍白。
他没有看张仲景,也没有看尉迟恭,目光缓缓移向案几一角。那里放着一个青铜水盂,盂中盛着的,正是白日从泉眼取来的幽蓝泉水,在烛光下泛着神秘莫测的粼粼波光。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将那盛满幽蓝泉水的青铜水盂缓缓端起,凑到眼前。
盂中水波微漾,清澈无比,清晰地映出了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映出了他紧锁的眉头和眼底深处那一抹难以察觉的疲惫。
然而,就在这水面倒影之中,异象陡生!
水中的倒影突然剧烈地晃动、扭曲!李世民的面容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般破碎、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刺目的腥红!
那是血,浓稠得化不开的血!
画面骤然清晰:巍峨的玄武门城楼,在血色的背景中显得狰狞而压抑。城门之下,残肢断臂狼藉遍地,鲜血如同小溪般在冰冷的石板地上肆意流淌、汇聚。两具身着亲王蟒袍的熟悉身影倒在血泊之中,一人心口插着箭矢,另一人脖颈处一道巨大的豁口还在汩汩冒血——正是太子建成和齐王元吉!
而画面中央,一个身着染血明光铠的身影背对着他,手中滴血的长剑在血色的天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寒芒。那身影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身来……头盔下露出的,赫然是李世民自己!
一张沾满血点、眼神却空洞麻木到令人心寒的脸!那双空洞的眼睛,穿透了水盂的倒影,穿透了时空的阻隔,死死地、冰冷地盯住了此刻正端着水盂的李世民!
“哐当!”
一声脆响!青铜水盂从李世民骤然僵硬的手中滑脱,重重砸在坚硬的案几上!幽蓝的泉水泼溅开来,如同碎裂的蓝宝石,洒满了案上的绢帛、笔墨,也溅湿了李世民的衣袍下摆。
水盂在案上滴溜溜地打着转,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最终歪倒,里面残留的水流尽,只留下湿漉漉的痕迹和一片狼藉。
李世民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躯晃了一下,脸色惨白如纸,额角瞬间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扶着沉重的案几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急促地喘息着,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杀。
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却充满了巨大的惊骇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恐惧,死死地盯着那空了的、还在微微晃动的青铜水盂,仿佛那里盘踞着世间最可怖的妖魔。
帐内死寂。
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在李世民惨白的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张仲景匍匐在地,浑身抖如筛糠,连大气都不敢喘。尉迟恭脸上的怒容早已被震惊和难以置信所取代,他看看那打翻的水盂,又看看失魂落魄的李世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空气中弥漫着泉水的清冽气息,混合着泼洒的墨汁味道,此刻却显得无比诡异和沉重。
而在外面,此刻只有吴战靠近水边“酣然入睡”,不过他的一只手掌一直在水里抽取着那股特殊的力量。
御帐之内。
良久,李世民才从那巨大的视觉冲击和心灵震撼中勉强抽离。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紧抓着案几的手,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越过打翻的水盂,落在那张被墨迹和泉水浸染得一团狼藉的绢帛上——那正是他提笔欲写的捷报。
他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着,拈起了案头摇曳的烛火。
烛火凑近了湿润的绢帛一角。火焰接触到丝绢,先是犹豫了一下,随即如同贪婪的蛇,猛地向上蹿起,迅速吞噬了那记载着神泉奇迹、本应带来无上荣光的文字。
明亮的火舌跳跃着,映照着李世民毫无表情、如同石雕般的侧脸,也照亮了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混杂着恐惧、挣扎与决绝的旋涡。
焦糊的气味迅速在帐内弥漫开来,盖过了泉水的清冽。那封捷报,连同其中描述的“天赐神泉”的奇迹,在火焰中迅速蜷曲、焦黑,最终化为几片带着火星的灰烬,飘落在冰冷的毡毯上。
帐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火焰吞噬绢帛的细微“毕剥”声,以及三人沉重压抑的呼吸。
又是一天,夜已深。
白日里喧嚣如沸的军营彻底沉寂下来,只有远处传来几声零星的刁斗报更。白日里痛饮神泉的士兵们陷入了深沉异常的睡眠,鼾声此起彼伏,带着一种近乎死寂的安稳。唯有中军御帐附近的亲卫,依旧挺立如松,警惕地注视着黑暗,但他们的眼神深处,也藏着一丝白日亢奋过后、被刻意忽略的倦怠。
李世民独自一人,站在那幽蓝的泉眼旁。月光惨白,如同冰冷的盐霜,洒落在他玄色的甲胄上,勾勒出他挺拔却显得异常孤峭的身影。白日里汩汩涌动的泉水,此刻在月光下流淌得异常安静,那幽蓝的光芒似乎也更加深邃内敛,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沉默。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沉重而熟悉。尉迟恭那铁塔般的身影,在月光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停在了李世民身后几步之遥。他没有像往常一样靠近,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如同守护着某种无形的界限。
李世民没有回头。他的目光依旧焦着在那幽蓝的泉水中,声音低沉得如同梦呓,在寂静的夜里却异常清晰:“敬德,白日张老所言……那‘燃髓为灯’……你信几分?”
尉迟恭沉默了片刻,粗犷的声音带着沙哑的疲惫:“殿下,老张行医一生,谨慎了一生。若无十分把握,断不敢以‘燃髓’这等骇人之词惊扰天听。将士们……睡得太沉了。”
他没有直接回答信不信,但话语中的沉重已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