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震派来的亲卫找到他们时,曹云已气息奄奄。两名作渔夫打扮的百骑司精锐动作娴熟地架起担架,穿过布满暗哨的海湾小路,将二人送至一处隐蔽的海崖石屋。
此处外表与普通渔舍无异,推开门却别有洞天——墙上挂着精绘的潮汐图,药柜里整齐陈列着水师金疮药,甚至还有套越窑青瓷煎药器具。
“末将赵宣,原右骁卫旅帅。”脸上带疤的汉子抱拳行礼,“李少监命我等在此接应,已备好南海明珠粉解相思子之毒。”他取出个鎏金银盒,内里珍珠粉泛着奇异的虹彩,显然是宫廷御药房才有的品相。
李世民微微颔首。
当赵宣要为先帝验伤时,帝王却摆手示意先救治曹云。亲卫面露难色:“陛下,此女来历...”
“朕的命是她捡回来的。”
帝王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亲自接过药粉,发现银盒暗格竟藏着片薄如蝉翼的密报——是李震用针尖刻写的暗文:“东宫署令七日未朝,渤海公盐船三艘失踪。”
曹云在昏迷中剧烈抽搐,伤口渗出的黑血染透了粗麻绷带。李世民忆起太医署解毒手法,取匕首在烛火上灼烧后,小心剜去她伤口腐肉。少女咬住木箸的咯吱声里,帝王突然看见她肩胛处的旧伤——那是箭簇贯穿留下的疤痕,看愈合程度当在三年前。
“贞观元年...”
李世民喃喃自语。那时他刚即位,曾命尉迟敬德清剿河北残寇。莫非...
赵宣忽然低声惊呼:“这丫头莫非是曹校尉之女?”他指向曹云腰间隐约露出的半块铜符,“贞观元年沧州折冲府校尉曹敬宗遇伏殉国,其女失踪兵部一直未找到...”
帝王手中药匙骤然跌落,曹敬宗——那个被御史弹劾“通敌”而革职的校尉,竟是在清剿太子私兵时战死!记忆如潮水涌来:当年建成余党在渤海训练水匪的密报,被他当作兄弟相争的谗言置之不理。
深夜海风灌入石屋,吹动墙上的《漕运河海全图》。李世民替高烧的少女掖好裘毯,指尖掠过她干裂的嘴唇时,忽然被轻轻咬住。
昏迷中的曹云像抓住浮木般紧攥他的手指,呢喃着模糊的乡音:“阿爹...漕船改道...”
帝王怔在原地,贞观元年的旧案卷宗里,正有曹敬宗关于漕运改道的谏言,当时被认为危言耸听而留中不发。
三日后曹云终于清醒时,首先闻到的是扑鼻的鲜香。李世民正坐在泥炉前煨着陶罐,锅中奶白的鱼汤翻滚着海带与生姜,帝王挽起的袖口沾着鱼鳞,动作生疏却认真。
“陛下...”她挣扎欲起,被轻轻按回榻上。
李世民舀起一勺鱼汤吹凉:“李震说珍珠粉需鱼汤作引。”
语气平淡得像在议论天气,若非看见他指尖烫出的水泡,曹云几乎要以为皇帝常做庖厨之事。
她忽然发现墙上舆图多了许多朱批。渤海湾各处被标注出奇怪的符号:浪里蛟常出现的礁区画着黑蛟,高句丽巡逻路线用红笔勾勒,甚至还有疑似私盐交易点的星标——那分明是渔帮的暗号!
“陛下如何识得我们的潮信记号?”曹云忍不住问。李世民指向窗外夜观星空的亲卫:“赵宣曾在登州水师任职。”又从袖中取出本潮汐笔记,“但真正解透的,是你父亲留下的《海事考》。”
陶罐咕嘟声中,帝王忽然谈起漕运之弊:“朕原以为开通海运可省民力,却不知各级官吏层层加码。”他翻出李震密报,“仅沙岛一地,今年就有三百渔民因‘抗税’被拘。”
曹云凝视跳动的炉火:“陛下可知‘船头税’?每艘渔舟出海要交五百文,捕到的鱼还要抽三成给鱼牙子。”她扯开衣襟露出肋下旧伤,“这是去年为护着阿弟卖蚌珠留下的——官差说宫中所用珍珠必须经少府监收购。”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
李世民忽然起身从行囊取出个鎏金铜鱼符:“你看这是什么。”
曹云辨认出这是五品以上官员才有的信物,却见帝王用力掰开鱼符,内里竟藏着细如发丝的账目——记录着东宫属官收取“海捐”的明细!
“这是从浪里蛟二当家身上搜出的。”李世民声音沉郁,“你们追杀的‘海匪’,有些恐怕是替贵人办事的假匪。”
夜雨不知何时敲打窗棂。曹云忽然下榻跪拜:“民女请陛下看样东西。”
她从灶底暗格取出个铁匣,内里竟是曹敬宗生前记录的《河北海事秘要》——详细记载着太子旧部与高句丽往来的航路图!
烛泪在青铜灯盏里堆成小山,李世民与曹云并立在巨大的《漕运河海全图》前,渔家少女的指尖划过一道道隐蔽航线。
“这里是伪装的盐场。”曹云点着沙岛西南角的标注,“实际停泊着改装过的战船,吃水线都被故意画错。”她发间的贝壳擦过帝王肩章,带来海风般的咸涩气息。
李世民突然用朱笔圈出处异常:“登州水师年报显示此地暗礁密布,但你父亲的笔记却写着‘深可通大舰’。”他展开兵部存档的海图对比,眉头越皱越紧——竟是两份截然不同的水文记录!
曹云取来算筹快速推演:“若是贞观二年重修海塘时改了水道...”她沾着茶水在案上画出三角测算,“那么现在官方海图上的暗礁区,实际应是深水航道!”
真相如惊雷炸响,帝王猛地推开窗棂,任夜雨扑打在舆图上。墨迹晕染间,一条隐藏的航线清晰显现——从高句丽直通河北,完美避开了所有唐军哨站。
“好个瞒天过海!”李世民攥碎手中茶盏。
他想起去年户部奏请重修海塘的提案,正是东宫一力促成。原来所谓利国利民的工程,竟是为走私战船开辟通道!
曹云忽然轻声哼起古老的渔歌,歌词里藏着惊心动魄的真相:“...金乌啄破龙王殿,蛟龙搬空泰山石...”她眼中浮起水光,“这是阿爹被害前教的歌谣,说若他遭遇不测,就让这歌谣传遍渤海。”
帝王执烛的手微微颤抖,烛光映亮少女坚毅的侧脸,他忽然看见某种与自己相似的东西——那是种背负苍生的倔强,是看清黑暗后仍向光而行的勇气。
“与朕做个新约定。”李世民忽然撕下袍角,咬指血书:“免天下渔税三年,彻查海事冤狱。”他将血帛放入曹云掌心,“不是君王之诺,是李世民对曹云的承诺。”
晨光刺破海平线时,他们终于找出最关键的证据——在东宫署令批阅的公文残片上,发现个奇怪的钤印。曹云用鱼拓手法覆印下来,竟是浪里蛟部与高句丽往来的密信印鉴!
海鸥声中,赵宣急促叩门:“陛下,李少监密报——东宫署令昨夜暴毙狱中!”
李世民与曹云对视一眼,彼此眼中映出相同的惊涛骇浪,阴谋的蛛丝马迹终于串联成网,而他们正站在网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