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之后，大唐战争机器的齿轮已经再次咬合，发出低沉而致命的轰鸣。这一次，兵锋所指，是东北方向的重镇——玄菟城。
没有誓师大会的慷慨激昂，没有大军开拔的旌旗招展。一切都在一种刻意营造的低调与迅捷中进行。被选为前锋的部队，在暮色四合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喧嚣渐止的安市大营，如同暗流汇入更深的黑暗。吴战所在的辅兵第七队，亦在其中。他们背负着为前锋主力修筑临时营寨、开辟道路的任务，某种意义上，他们也成了大军触须的一部分。
夏夜的闷热如同无形的湿毯，笼罩着辽东起伏的丘陵。队伍沉默地行进，只有脚步声、马蹄包裹着粗布发出的沉闷声响，以及车辆轱辘压在松软土路上的吱呀声。月亮被浓厚的乌云层层遮蔽，星光黯淡，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黏稠的黑暗和令人窒息的潮热。蚊蚋成群结队地嗡鸣着，不断袭扰着行军中的士卒，让人心烦意乱。每个人都是汗流浃背，单薄的夏衣紧紧贴在皮肤上，沾满了尘土。
吴战走在队伍中段，不时回头低声催促掉队者。他如今是队正，需要考虑的不再只是自己。他必须确保这五十人尽可能完整地抵达目的地。借着偶尔从云缝中漏出的微弱月光，他能看到手下们脸上淋漓的油汗和疲惫的神情。
“都跟紧了！注意脚下坑洼！保持警戒！”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风中传开，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旁边一个年轻辅兵，喘着粗气，用袖子抹了把脸上的汗，低声嘟囔：“队正，这鬼天气，闷死个人……还要赶夜路去打玄菟？听说那城比安市还险要……”
“噤声！”吴战低喝，目光如电扫过，“军机大事，岂容妄议？保存体力，留意四周！”
那辅兵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言。
吴战心中却也思绪翻涌，玄菟城，高句丽经营多年的东北要塞，依山傍水，易守难攻。陛下选择在此时，以如此隐秘的方式直扑玄菟，显然是意图出其不意，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这与他之前在安市见识到的、稳扎稳打的堡垒推进法似乎有所不同，更带有早期陛下征战天下时，那种雷霆万钧、险中求胜的风格。
战略的转变，往往意味着风险和机遇的并存。
队伍像一条沉默的巨蟒，在黑暗的丘陵间蜿蜒北行。远离了安市那片被死亡和重建同时笼罩的土地，重新投入未知的征途，吴战感到胸口那枚玉佩似乎也沾染了夏夜的粘腻，贴肤之处一片冰凉。
前路是玄菟的坚城，是更加酷烈的战斗，还是……别的什么？他握紧了腰间的刀柄，感受着那熟悉的粗糙触感，定了定神。无论如何，活下去，带着这五十人活下去，完成任务，是他此刻唯一的念头。
行军至后半夜，天气骤变。
远处天边隐隐传来闷雷的滚动声，空气中的湿气愈发沉重，仿佛能拧出水来。
忽然间，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幕，瞬间照亮了荒野和队伍中一张张惊愕的脸，紧接着，炸雷轰隆！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噼里啪啦地砸在盔甲、兵器和土地上，瞬间将干燥的尘土化为一片泥泞。
“停止前进！原地寻找高地避雨！队正管好各自人马，清点人数！”前方传来校尉声嘶力竭的命令，立刻被暴雨声淹没。
队伍瞬间陷入混乱。
人们在高草丛和灌木中盲目躲窜，呼喊声、咒骂声与风雨雷声交织在一起。泥泞湿滑，不断有人摔倒。吴战心中一惊，暗叫不好。暴雨不仅带来行动不便，更可能引发山洪，冲散队伍。
“第七队！向我靠拢！互相搀扶，往那边高坡上撤！”
吴战扯开嗓子大吼，同时拔出横刀，用刀鞘指引方向，将身边几个惊慌失措的辅兵推向不远处的一处缓坡。他凭借闪电划过的瞬间记忆和直觉，指挥着队伍在泥水中艰难移动。
雨水冰冷，很快浸透了单薄的衣衫，与汗水混合，带来刺骨的寒意。吴战一边奋力维持着队形，一边在心中飞速盘算。这突如其来的暴雨，打乱了行军计划，增加了困难，但也可能……冲刷掉大军行动的痕迹，雷声掩盖了人马声响，对奇袭玄菟而言，未必全是坏事。
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
好不容易将五十人全部引到相对干燥些的缓坡，并找到几块巨大的岩石勉强遮雨，吴战立刻下令清点人数，让众人挤在一起保存体温。他自己则不敢有丝毫松懈，带着两名还算机警的辅兵，在岩石边缘负责警戒。
暴雨如注，雷电交加，能见度极低，只有闪电亮起的瞬间，才能看清周围摇曳的树木和如瀑布般垂落的雨幕。脚下泥泞不堪，雨水汇成浑浊的溪流，四处横溢。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
就在吴战以为这一夜将在风雨的折磨中度过时，他耳廓微动，透过哗啦啦的雨声，捕捉到一丝异样的声响。那不是风雨声，也不是雷声，更像是……脚踩在泥水里发出的、急促而轻微的“啪嗒”声。
有人！而且行动很快！
他立刻打了个手势，示意身边两名辅兵噤声，自己则缓缓抽出横刀，身体伏低，目光如炬，死死锁定声音传来的方向——缓坡下方一片茂密的灌木丛。
雨水模糊了视线，但他凭借在安市城废墟中练就的、对环境和动静的超常敏锐，依稀看到一个黑影，正借着灌木和雨幕的掩护，快速向远离大军的方向移动。那身影的动作，不像是在暴雨中迷失的唐军士兵，更像是一个熟悉此地地形、有着明确目的的潜行者。
斥候？高句丽的探子？
吴战心中瞬间闪过这个念头。大军行动如此隐秘，若被玄菟守军提前察觉，奇袭的效果将大打折扣！
“你们两个，左右包抄过去！小心脚下，别弄出太大动静！”他压低声音，对两名辅兵下令。
那两人虽然被雨水淋得狼狈，但见队正如此果断，也咬牙点头，借着雷声和雨声的掩护，猫着腰从两侧迂回过去。
吴战自己，则如同潜行的猎豹，悄无声息地滑入泥泞，缀在那黑影后方。泥水在一定程度上掩盖了他的脚步声，但狂暴的风雨则成了最好的掩护。他耐心地不断缩短着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