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伤远比池月想的严重,一连三日过去,看着每日的太阳升起又落下,竟还下不了地,唯一的好处便是能吃能喝能睡,明晃晃地胖了一圈。
她愁眉苦脸地趴在床上,连爬上窗台的木香花也被她愁枯了几枝,叹气声刚刚落下,不远处的房门被轻轻推开,崔锦尚的脑袋探进屋来四处张望着。
见着池月,她的脸上立刻堆满笑意,僵硬着半边身子走进屋,“阿月,几日不见本小姐,可有想我?”
“几日不见,你何时变得这么油?”池月打趣,瞧她一脸不解,又补充道:“油嘴滑舌!”
“你这伤三日了,怎也不见好呢?”
“这具身体实在太弱了些,我也愁啊!”
“啊?”
“意思是我的身子太弱,多养养就好了。”
“正好大哥让我带了参汤,给你补补!”崔锦尚大喊了声琥珀,转眼便见一个左右四顾贼眉鼠眼的侍女提着食盒进了屋。
琥珀一脸难色地将食盒放下,“大小姐,您可小声点吧,我们可是瞒着夫人出来的,要是让夫人知晓奴婢放您出了院子,下回趴在这里的就是奴婢了!”
“好了好了,知道了,你继续去门口看着吧。”崔锦尚面露歉意。
琥珀又贼眉鼠眼地关上了房门,急匆匆地跑去院门口四处张望。
崔锦尚单手揭开食盒,里面用热水温着一小盅汤,“快把它喝了,这可是大哥亲自吩咐厨房炖的。”
池月拿着汤匙正要送入口中,忽听锦尚阴恻恻地笑道:“我还从未见过大哥对哪个女子这般上心,他该不会喜欢你吧?”
“你想害死我啊,这话要是传到大夫人耳中,我有一百个屁股都不够打的!”池月慌忙捂住她的嘴。
“好好好,不打趣你了,昨日大哥来我院中同我说了姜娘的事,可真是大快人心!”
“快说说看!”池月来了精神。
“蔡宝珍被削了县主之名,与冯司年一道发配去了西南苦寒之地,这辈子也别想回晋安了,而那刑部尚书蔡术知法犯法,多次包庇蔡宝珍,又买凶欲当街杀人,被陛下连贬三级,罚去偏远贫县做县尉了!他活该,害我流了这么多血,要不是陆大人,我这小命都不保了。”
“这样的人,死,反而是解脱,能在后半生受尽凄苦,对他们来说或许更为煎熬。况且蔡术父女得罪了那么多人,想活着怕也是不容易。”池月抬眸凝视着崔锦尚,她突然间后怕起来,此时此刻,她才恍惚有了些真实感,眼前这个姑娘不再是书中的纸片人,而是实实在在有血有肉的人,是义无反顾愿意替她去死的人。
在崔府的日子,她内心对这个世界的恐惧与抵触逐渐消退,她嘴唇嗫嚅了几下,那句话脱口而出:“锦尚,你为何要替我挡箭?”
崔锦尚埋头苦思片刻,“从见你第一眼起,我便有种被雷击中的感觉,你就好似……”她顿声蹙眉想了想,“好似从话本子里跳出来的侠女,要救我于水火之中!”
池月怔忡了一瞬。
“哦对了,这个给你。”崔锦尚从衣袋中摸出两张薄纸放在池月掌心。
“什么?”池月疑惑地垂眼一看,是她的卖身契和一份放良文书,她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事情竟如此简单就成了!
“我母亲亲手写的,你只需去晋安县衙加盖官印,经京兆府复核通过后,便可到户部领取新的户籍证明或公验了。”崔锦尚想到她即将离去,神情倏地变得郁郁寡欢。
池月正欲开口安慰,却恍然察觉到了不对劲。
“不对,夫人才重重罚了我,怎会又给我写了放良文书?”
“这你不用管,反正她写了!”
池月一言不发地瞅着她。
“好吧,是我求母亲写的,我答应她,以后的婚事都听她的!”
“我不要,用你的婚姻自由换来的东西,我不能要,你快些退还给她!”池月莫名地生气。
“你真是糊涂,她是我亲娘,难道还能害了我不成,俗话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这个事情上听听母亲的话或许不是坏事。”崔锦尚反倒笑着安慰起她来,将那两张关系着池月命运的薄纸紧紧塞到她的手中,“有了这个,下次我母亲可没资格罚你了,她若敢随意打你板子,你尽管去府衙告她仗势欺人!”
池月被她逗笑了。
“还有,”她不知又从何处掏出一本手掌般大小的书册,“这是我悄悄写的话本子,这几日你不能下床定是无聊,特意带来给你打发时间用,我还未给人瞧过呢,你算是第一个!”
池月好奇接过,书册封面上用簪花小楷写着醒目的六个大字“天下第一侠女”,她一口汤噎在喉咙,心道:“这是什么中二小说!”
她憋着笑翻开第一页,顿时五雷轰顶般僵在原地。她紧蹙着眉,指尖微微颤动着抚过“嗣音”两个字,侧头看向崔锦尚的眸中满是强烈的质问之意。
“怎么了?”锦尚不明所以,低头看着池月的指尖处,“哦,这个啊,是我替自己取的小字,嗣音,取自诗经中的‘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是不是特别的好听!”
池月木然地放下书,她心中所有自欺欺人的想象无情地碎裂开来。她想过崔府被抄家以后,崔锦尚在教坊的生活,或许可能不如现在这般富裕,却也算得上正经营生。
可她万万没想到,她竟成了书中所写的晋安第一名妓崔嗣音!
难怪崔锦尚这个名字再也没有出现过,因为她早已经死了,活着的是行尸走肉般的崔嗣音,那个为了报仇投入陆宣阵营的倔强女子,甘愿用自己的身体替他换来一个又一个重要情报,最后自缢身亡的可怜人。
池月猝然翻身,捂着脸长笑,眼泪顺着指缝滑落,她也早已顾不上身后传来的刺痛,“我真是太傻了,竟猜不到那是你!”
可到底是何事让这个惊艳绝伦肆意潇洒的姑娘变成那悲伤矛盾满腹仇恨的晋安第一名妓?难道仅仅只是因为右相魏承儒与宦官一党的陷害?但以她现今对锦尚的了解,绝不可能,莫非在罚入教坊后还发生过令她痛不欲生的事?
“阿月?阿月?你怎么了?”崔锦尚被她狰狞的姿态惊到,慌忙摇了摇她的身子。
池月猛地坐起身,她疯狂地捏住锦尚的手,笑得涕泗横流,“是的,我是,我就是老天爷派来拯救你于水火之间的女侠!”
这一刻她终于下定决心,不论付出何种代价,她一定要救下崔锦尚,救下整个崔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