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斯莱斯的车门合上,发出沉闷的轻响。
世界被这扇门切割开。
车窗外,是急速倒退的流光,车内,是能将人溺毙的死寂。
前排的司机把自己的呼吸频率降到最低,恨不得能与车内的真皮摆件融为一体。
他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心脏就紧缩成一团。
后座的两个男人,没有任何交流。
秦彻靠着椅背,姿态一如既往的闲适。
他取下一方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金丝眼镜的镜片。
可他周身无形散发出的压力,让这狭小的空间变得粘稠,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重量。
沈妄坐得笔直,脊背挺成一条僵硬的直线。
他的视线落在自己微湿的袖口上,那几点酒渍已经干涸,在雪白的布料上晕开几团暗褐色的印记。
陈年的血,也不过是这个颜色。
他曾以为,秦彻是神,是信仰,是他存在的全部意义。
秦彻说,沈家因背叛而亡。
他信了。
秦彻说,秦博渊是仇人。
他信了。
秦彻为他构建了一个只有仇恨与服从的世界,黑白分明,他献上了一切,包括灵魂。
可现在,一个本该死去多年的司机,一杯泼洒的红酒,轻易就在这个坚固的世界外壳上,撞出了一道狰狞的裂缝。
他正站在这道裂缝的边缘,脚下是深渊。
手腕上,铂金锁链的金属寒意,正持续不断地渗入皮肤。
它贴着他的脉搏,沉重,冰冷。
锁链的另一端,连接着神明的手腕,任何一丝细微的动作,都会毫无保留地传递过来。
这是恩赐,是标记,是他们之间最极致的连结。
此刻,它却勒得他骨头发疼。
秦彻终于擦完了眼镜,重新戴上,镜片折射着窗外的光,让人看不清他镜片后的情绪。
他的视线,落在了沈妄的袖口上。
那道视线没有重量,却让沈妄背后的皮肤一阵刺痛,肌肉不受控制地收紧。
他知道,主人什么都看见了。
看见了王海撞来时,他那一瞬间的失神。
看见了他听到“阿妄少爷”时,身体无法掩饰的僵直。
看见了王海被拖走时,他反应里慢了半拍的迟钝。
他的狗,他的刀,出现了不该有的情绪。
是故障,必须修正。
车子平稳地驶向云顶天宫,前方山顶别墅的灯火越来越近。
就在车身转过最后一个弯道,即将抵达大门时。
“咔哒。”
一声轻微到几乎被忽略的金属机括声。
下一秒,一股无法抗拒的绞杀之力,从连接着两人手腕的铂金锁链上传来!
沈妄整个人被这股力量狠狠向后一掣!
他的后背重重砸进柔软的真皮座椅,那根铂金锁链被绷成一条笔直的钢线,冰冷的金属死死地绞进他手腕的皮肉里。
不久前才被秦彻捏出的伤口,瞬间崩裂。
剧痛,窒息般的拉扯感,让他颈侧的血管都贲张起来。
他被迫以一种极其屈辱的姿态,整个人被拖拽向秦彻。
两人之间的距离,被强行清零。
沈妄的头被迫抵在秦彻的肩上,鼻腔里灌满了秦彻身上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红酒醇香。
他没有挣扎,甚至没有发出一丝抽气声。
全身的肌肉都在剧痛下痉挛,但他只是死死咬住后槽牙,将所有翻涌的痛楚和嘶吼,全部吞回腹中。
他知道,这是惩罚,不是因为被弄脏的衣服,是因为,他不该动摇。
前排的司机从后视镜里目睹了这惊悚的一幕,吓得手一抖,方向盘都歪了一下。
他看到,秦先生只是平静地看着窗外,那张矜贵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根快要将沈妄手腕勒断的锁链,与他毫无干系。
那是一种在校准精密仪器时的绝对冷静。
这种冷静,比任何暴怒都更令人恐惧。
司机猛地低下头,死死盯着前方的路,再也不敢分神。
时间被拉长,每一秒都是酷刑。
沈妄能感觉到温热的血从手腕的伤口里涌出,浸湿了铂金腕环的内侧,变得湿热、黏腻。
痛楚在提醒他,他的身份。
提醒他,谁是主人。
提醒他,任何不该有的念头,都是原罪。
终于,车子在别墅门前,平稳停下。
那股几乎要将他骨头绞断的力量,也在同一时间,骤然消失。
铂金锁链恢复了松弛,软软地垂落。
“咔哒。”
秦彻解开自己手腕上的锁扣,推开车门,径直下车。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一丝不苟的袖口,动作从容得,只是掸了掸衣角的灰尘。
从头到尾,他没看沈妄一眼。
沈妄在车里坐了两秒,缓缓抬起左手。
腕环下的皮肤已经血肉模糊,一道深紫色的勒痕,狰狞可怖。
血,顺着他的手腕,滴落在脚下一尘不染的黑色绒面脚垫上。
一滴。
两滴。
血珠迅速渗入绒面,消失不见。
沈妄面无表情地看着。
他抬起头,看向已经走到别墅门口的那个背影,高大,挺拔,永远的从容不迫。
是他的神,给了他新生,也给了他无边地狱的神。
沈妄的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他用右手,缓慢地,近乎虔诚地,将自己左手手腕上的血迹一点点抹去。
推开车门,下车。
夜风很冷,吹在他脸上,刀割一样,跟在秦彻身后,保持着三步的距离。
不远,不近。
宠物与主人之间,最安全的距离。
秦彻没有回头,平淡的声音飘了过来。
“去把王家处理了。”
“是,主人。”沈妄低声回应,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用最干净的方式。”
“是。”
走进灯火通明的客厅,秦彻脱下外套,随手丢给躬身等候的佣人。
他走到酒柜前,倒了一杯威士忌,转身,看着垂手站在门口的沈妄。
“过来。”
沈妄走过去,在他面前单膝跪下,头颅低垂。
一个标准的,属于狗的姿态。
秦彻晃了晃杯中的冰块,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蹲下身,与沈妄平视。
他伸出没拿杯子的那只手,捏住沈妄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
“今天的晚宴,好玩吗?”
他的声音很轻,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沈妄被迫看着他,看着那双镜片后深不见底的眼睛。
他从来都看不透。
“……好玩。”沈妄的喉结滚动,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是吗?”秦彻的指尖,在沈妄的下颌皮肤上轻轻摩挲,“我倒觉得,有点脏。”
他松开手,端起酒杯,将杯中金黄色的酒液,尽数淋在了沈妄的头上。
冰冷的液体顺着沈妄的头发,流过他的额头、脸颊,渗进他西装的衣领。
威士忌辛辣的气味,瞬间将他包裹。
“这样,就干净多了。”
秦彻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记住,你的眼睛,你的耳朵,你的一切,都属于我。”
“它们只能看我让你看的,听我让你听的。”
“至于那些不该存在的杂音,和垃圾……”秦彻的视线,落在他还在渗血的手腕上,“我会亲自帮你清理干净。”
他转身,走向二楼的书房。
“你的血,也只能为我而流。”
“去地下室,把手处理好。”
“我不喜欢看到我的东西,带着不属于我的伤痕。”
脚步声消失在楼梯的转角。
沈妄跪在原地,一动不动。
冰冷的酒液,混着手腕上新涌出的温热血液,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昂贵的地毯上。
他缓缓闭上眼。
再睁开时,眼里的所有波澜都已沉寂,只剩下一片死水。
他伸出完好的右手,指尖轻轻蘸了一点从下颌滑落的,混杂着酒与血的液体。
将那根手指,送到了唇边,舌尖触碰到指尖,辛辣,与腥甜。
“是,主人。”
他低声回应,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战栗的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