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仿佛完全没有感受到店内诡异的气氛，也完全无视了乔峰身上那生人勿近的悲怆与危险，径直走到乔峰的那张桌前，袍袖一拂，竟是毫不客气地、自然而然地坐在了他的对面！
王语嫣和阿朱略一迟疑，见到段誉已然坐下，也只好压下心中的些许不安与局促，默默地上前，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坐在了段誉两侧的长条木凳上，低垂着眼睑，不敢直视乔峰！
“店家，再切几斤好牛肉，把你们店最好的酒再上几壶来！”
段誉朗声招呼道，语气从容，仿佛他才是此间的主人！
“好……好嘞！客官稍等！”
那店家何曾见过这般人物光临，愣了一下，赶忙应下，手脚麻利地去张罗！
“你是何人？”
乔峰的眉头紧紧皱起，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他那双布满血丝的虎目，死死地盯着段誉，沉声道，语气中带着浓浓的排斥与疏离：“而且！世上已无乔帮主！只有一个身世不明的契丹人，乔峰！”
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痛苦与自嘲！
“在我看来，你是不是契丹人，并不重要。”
段誉仿佛没有听到他话语中的刺，反而微微一笑，自顾自地拿起桌上另一只干净的粗陶碗，拍开一壶新酒的泥封，给自己满满地斟上了一碗清澈烈性的烧刀子！
酒液晃动，映出他平静却坚定的眼神！
“重要的是，你乔峰，是一个顶天立地、义薄云天的大英雄！这一点，不会因为你的出身而有任何改变！”
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掷地有声！
“英雄？”
乔峰像是听到了天下最荒谬的笑话，惨然一笑，笑容里是无尽的苦涩与悲凉，他猛地举起手中的酒碗，一仰头，将那足以灼烧喉咙的烈酒尽数灌入喉中！
辛辣的液体滚过食道，却压不住心头的万分之一苦楚！
“一个连自己父母是谁，被谁所杀都不知道的野种！算什么英雄！”
“一个被养育自己多年的恩师、被信任器重的兄弟、被整个江湖唾弃追杀的契丹狗！又算什么英雄！”
他的情绪陡然激动起来，声音猛然拔高，如同受伤的雄狮在咆哮，震得桌上的碗碟都微微作响！
那股压抑已久的怒火、冤屈、悲伤，似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馆内其他客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吼吓得一哆嗦，纷纷低下头，不敢再看这边，甚至连呼吸都放轻了！
“你我！不是一路人！”
乔峰喘着粗气，虎目通红，盯着段誉，一字一顿地说道，仿佛在陈述一个无法改变的事实，也是在推开任何可能靠近的温暖！
段誉闻言，却是轻轻摇了摇头，脸上非但没有惧意，反而露出一抹更加明朗的笑容！
“是不是一路人，从来不是由出身血脉决定，而是由这里决定。”
他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心口！
动作从容不迫！
随即，他再次举起那碗烈酒，对着乔峰，目光灼灼，声音陡然变得激昂慷慨，清朗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小酒馆中：
“我敬你！为丐帮、为大宋武林，出生入死，立下赫赫战功，却从不居功自傲！此乃真豪杰！”
“我敬你！面对千夫所指，万众唾骂，依旧铁骨铮铮，傲然挺立，豪气不减分毫！此乃真英雄！”
“这一碗！敬的不是丐帮帮主！敬的不是汉人契丹！敬的！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乔峰！”
说罢！
段誉毫不犹豫，仰起头，将手中那一大碗劣质却烈性十足的烧刀子酒，如同饮着甘泉仙酿一般，眉头都不皱一下，一饮而尽！
动作干脆利落！
洒脱至极！
豪迈之气，扑面而来，与他那俊雅温润的外表，形成一种极具冲击力的反差！
“啪！”
空碗被轻轻放回桌面，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一番话！
这干净利落的一碗酒！
如同重锤！
狠狠地！
一下又一下地！
敲击在乔峰那早已被冰封、被刺得千疮百孔的心上！
他猛地抬起头！
那双布满血丝、充满痛苦与迷茫的虎目之中，陡然爆发出惊人的神采，紧紧地、死死地盯住段誉！
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直看到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自杏子林变故以来，他所遭遇的，无不是鄙夷、怀疑、仇恨、背叛的目光！
他所听到的，无不是“契丹狗”、“滚出去”、“杀了他”这等恶毒的言语！
仿佛一夜之间，他从万人敬仰的大英雄，变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过街老鼠！
这种从云端跌落泥潭的巨变，这种被全世界抛弃的孤寂，几乎将他这等铁打的汉子也击垮！
他喝酒，不是为了痛快，是为了麻醉，是为了逃避那撕心裂肺的痛楚！
然而！
就在这荒郊野岭，在这破败不堪的小酒馆里！
在这个他人生最低谷、最黑暗的时刻！
眼前这个仅有一面之缘、身份尊贵的少年，却毫不避讳地坐在了他面前！
用最真诚的语气！
说出了最理解他、最肯定他的话！
更是毫不犹豫地饮下了那碗代表认可与敬意的烈酒！
这如何不让他心潮澎湃？
如何不让他那冰封的心湖，掀起滔天巨浪？
“说得好！”
乔峰猛地一拍桌子！
震得碗碟哐当作响！
他胸中那股积压了太久太久的郁结之气，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随着这一声怒吼，疏散了不少！
他虎目之中精光爆射，不再是之前的死寂与痛苦，而是重新燃起了熊熊的火焰！
那是被理解、被认可的激动！
他一把抓过桌上的酒壶，再次将自己面前的海碗斟得满满当当，酒液甚至溢出了碗边！
“小兄弟！你这番话！当真说到了乔某的心坎里！痛快！当浮一大白！”
他举起酒碗，对着段誉示意一下，随即仰头痛饮！
咕咚！咕咚！
烈酒顺着他刚毅的嘴角流下，打湿了衣襟，他却毫不在意！
这一碗酒，喝得远比之前任何一碗都要痛快，都要酣畅淋漓！
“咚！”
空碗重重落在桌上！
乔峰长长吐出一口带着浓重酒气的郁结之气，目光灼灼地看向段誉，虽然欣赏，但那份历经风波形成的谨慎仍在：“可我依旧不明白！你为何要跟着我？你我素昧平生，仅有一面之缘，你为何要对我说这些？做这些？”
段誉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神情变得无比认真，甚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
“因为，我想和乔兄你，交个朋友！”
他顿了顿，看着乔峰眼中一闪而过的讶异，随即摇了摇头，加重了语气，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说道：
“不！”
“不仅仅是想交个朋友！”
“我想与乔兄你！在此！就此刻！结为异姓兄弟！”
“从此生死相托，吉凶相救，福祸相依，患难相扶！”
“皇天后土，实鉴此心！”
“背义忘恩，天人共戮！”
“不知乔兄！可愿给小弟段誉这个天大的面子？”
话音落下！
整个小酒馆，陷入了一片绝对的、死一般的寂静！
落针可闻！
王语嫣和阿朱几乎同时用手捂住了因为极度震惊而张开的樱桃小口，两双美眸瞪得大大的，里面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光芒，齐刷刷地望向段誉，仿佛第一次认识他一般！
疯了！
一定是疯了！
段誉！
大理国镇南王世子，未来的皇位继承人之一，身份何等尊贵！
竟然！
竟然要在这荒村野店！
和一个身世败露、被中原武林集体唾弃、即将面临无穷无尽追杀的“契丹胡虏”！
结为异姓兄弟？
这不仅仅是自找麻烦！
这简直是自毁前程！甚至是与整个大宋武林为敌！
他难道就一点都不考虑后果吗？
乔峰的反应更是剧烈！
他魁梧的身躯猛地一震！
如同被一道无形的天雷直接劈中！
握着酒碗的那只大手，因为过度用力，指节变得无比苍白，甚至微微颤抖起来，碗中的残酒都被晃出了涟漪！
他猛地抬起头！
那双原本就锐利的虎目，此刻更是爆射出骇人的精光，死死地、难以置信地盯住段誉！
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彻底看穿！
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段誉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眸中，没有一丝一毫的虚伪与作态，没有怜悯，没有算计，只有一片赤诚的欣赏、毫无保留的认同以及一种近乎炽热的真诚！
在这个全世界都将他弃如敝履的时候！
在这个他众叛亲离、跌入万丈深渊的时候！
眼前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少年！
这个身份地位与他此刻境遇有着云泥之别的贵胄公子！
却毫不犹豫地！
向他伸出了手！
不是施舍！
不是同情！
而是平等地、热烈地、甚至带着几分恳切地，要与他这“契丹胡虏”祸福与共！结为生死兄弟！
这是一种怎样的冲击？
一股前所未有、难以言喻的滚烫热流，如同决堤的江河，猛地冲刷着乔峰那几乎冰封、千疮百孔的心房！
他那钢铁般的意志，在这一刻，竟有些摇摇欲坠！
他端着酒碗的手，颤抖得更加明显了！
喉咙似乎被什么东西死死哽住，发出的声音嘶哑得可怕，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为……为什么？”
“你……你到底知不知道，与我乔峰结拜，意味着什么？”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紧紧锁住段誉！
“意味着你将不再是尊贵的大理世子！你会被贴上‘契丹胡虏同党’的标签！”
“意味着你将不容于中原武林！甚至可能为你大理国引来非议与祸端！”
“意味着从此天下虽大，却可能再无你立锥之地！腥风血雨，永无宁日！”
“这些！你难道都不在乎吗？！”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既是问段誉，也像是在问自己那荒谬的命运！
段誉静静地听完，脸上非但没有露出丝毫惧色，反而缓缓地、缓缓地绽开一个笑容！
那笑容越来越大，最终化为一声清越昂扬、充满不屑与豪情的长笑！
“哈哈哈哈哈！”
笑声在这寂静的小酒馆中回荡，冲散了所有的压抑与沉闷！
“区区中原武林？何足道哉！”
“悠悠天下？又何足道哉！”
段誉止住笑声，目光如炬，直视乔峰，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与傲岸：
“我段誉交朋友，认兄弟！只看这里！”
他再次重重地捶了捶自己的心口！
“只看本心！不看身份！不论种族！不问是非！”
“在我眼中！乔兄你！就是这茫茫天下，浩浩江湖之中，一等一的好汉子！真豪杰！大英雄！”
“你！值得我段誉！倾心相交！以命相托！”
“以命相托！”
这四个字！
如同四把烧红的烙铁！
狠狠地、深深地烙印在了乔峰剧烈跳动的心脏之上！
轰！
所有的犹豫！
所有的戒备！
所有的冰冷与绝望！
在这一刻，被这四个字蕴含的炽热与真诚，彻底击得粉碎！
他看着眼前这个俊朗不凡、意气风发、眼神清澈而坚定的青年！
一股前所未有的、难以言喻的滚烫激流，瞬间涌遍全身，冲垮了最后的心防！
人生得一知己，死而无憾！
他乔峰落魄至此，身陷无边黑暗，竟还能遇到如此一位真心敬他、信他、愿与他同生共死的兄弟！
苍天待他乔峰，终究不薄！
“好！”
乔峰猛地站起身来！
那魁伟的身躯如同泰山拔起，带起一股强烈的劲风！
他虎目之中，泪光与豪情交织闪烁，再也看不到半分颓唐与迷茫，只剩下滔天的豪气与感动！
他将手中的粗陶酒碗，重重地、近乎粗暴地顿在桌面之上！
碗中残酒剧烈晃动，溅湿一片！
“好！好一个‘只看本心，不看身份’！”
“好一个‘以命相托’！”
他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震得整个酒馆嗡嗡作响，充满了压抑不住激动与狂喜！
“小兄弟……不！兄弟！”
“段誉兄弟！”
“你这个兄弟！我乔峰！认了！”
“今日！就在这荒村酒肆！皇天在上！后土在下！”
“我乔峰！”
“愿与段誉！”
“义结金兰！生死与共！”
“有违此誓！犹如此碗！”
说罢！
他猛地抬手，将那只粗陶酒碗狠狠摔在地上！
“啪嚓！”
一声脆响！
碎片四溅！
如同他们旧日的身份与隔阂，在这一刻，被彻底摔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