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峰闻言，豪迈的笑容中不禁掺入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
他摇了摇头，仰头又灌了一大口酒。
酒水顺着他的虬髯流下。
“武功再高，又有何用？”
“力能开山断流，却挡不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辨不清自身的来龙去脉。”
“如今……不过是一个被整个中原武林追杀的契丹胡虏罢了。”
言语之中，充满了英雄落寞的悲凉与自嘲。
“大哥切莫如此说！”
段誉摆了摆手，语气坚决地打断了他。
“在大弟心中，你永久是那个顶天立地、豪侠仗义的豪杰！”
“甚么契丹人汉人，不过是出身不同，岂有高低贵贱之分？”
“大哥的为人，便是最好的证明！”
他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混合着酒意与疑惑的神情。
“说来也巧，小弟前些时日离家出走，四处游历，曾在无量山的一处幽深山洞中，侥幸捡到了一本破旧的武功秘籍。”
“噢？”
乔峰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暂时抛开了愁绪，抬起眼看向段誉，带着几分好奇。
“是何等秘籍？竟让我义弟如此念念不忘？”
“那秘籍材质奇特，似帛非帛，似纸非纸，年代看来极为久远，边缘都已破损。”
段誉一边回忆一边说，细节描绘得栩栩如生，仿佛确有其物。
“上面记载了一套掌法，图画的人影姿势古朴，旁边的注解文字也是古奥艰深。”
“招式名称更是古怪，叫什么‘亢龙有悔’、‘飞龙在天’、‘见龙在田’之类的。”
“小弟一时好奇，便依着图谱比划练习。”
他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赧然和自嘲。
“可惜小弟资质鲁钝，悟性不佳，练了许久，也只是徒具其形，感觉软绵绵的毫无力道，更无半分威力可言。”
“实在是不得其法，只得将其抛诸脑后。”
他顿了顿，目光看向乔峰，带着七分好奇三分请教。
“但今日见大哥你出手对敌，那刚猛无俦的掌法，那沛然莫御的力道。”
“其神韵气势，似乎……似乎与那秘籍上画的图形，有几分依稀相似之处？”
“不知……能不能请大哥帮忙看一看，品鉴一番，小弟当初练的，到底对不对路？”
这话一出，如同石破天惊！
乔峰的脸色，瞬间大变！
“什么？！”
他“霍”地一下从凳子上站起身来，动作之大，带倒了旁边的空酒坛，咕噜噜滚到地上。
他恍若未觉，一双虎目圆睁，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猛地向前一步，一把抓住了段誉的手腕，力道之大，让段誉都微微吃痛。
“你说的可是真的？！义弟！”
“那秘籍之上，当真有‘亢龙有悔’和‘飞龙在天’这两个名字？！”
“千真万确！小弟绝无半句虚言！”
段誉迎着他震惊乃至有些凌厉的目光，眼神清澈，笃定无比地点了点头。
“非但如此，后面还有十几招，名字也都类似，皆是取自《易经》。”
“大哥若是不信……”
段誉轻轻挣开乔峰的手，站起身，走到了酒馆中央那略显空旷之地。
“小弟现在便将还记得的招式，从头到尾演练一遍，给大哥瞧瞧。”
“还请大哥不吝指点。”
说着，他深吸一口气，屏息凝神。
脑海中，那刚刚被系统完美灌输的《降龙十八掌》所有精义。
如同画卷般清晰无比地展开。
他沉腰立马，气沉丹田，体内那并不算雄厚的内力开始沿着降龙掌独有的刚猛路线悄然运转。
缓缓地、凝重地推出了第一掌。
正是起手式。
“亢龙有悔！”
他口中轻喝，手掌推出的轨迹，看似缓慢平平无奇。
却隐隐然遵循着某种玄奥至简的武道至理。
蕴含着一种“力发十分，意留二十分”的奇妙韵味。
掌法，是完美无缺的掌法！
姿势，是标准至极的姿势！
甚至连那内力运行的微弱波动，都透着正宗的降龙气息！
只是外在表现出来的威力，却因他“刻意”收敛和“基础薄弱”而显得微不足道。
乔峰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了针尖大小！
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僵立在原地！
真的！
竟然是真的！
这一招“亢龙有悔”的起手、运劲、发力、收势的完美架子。
和他恩师汪剑通呕心沥血所传授的，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不！
甚至在某些细微的、连汪剑通都语焉不详的运劲关窍处，显得更为圆融自然！
这怎么可能？！
紧接着，段誉身形一转，踏步进身，双臂一展，仿佛大鹏展翅，又似神龙冲天，带着一股昂扬之势！
“飞龙在天！”
掌力向上，虽无力道外显，其势已具！
随即身形下沉，掌势化为覆压。
“见龙在田！”
步伐连环，掌影重重。
“鸿渐于陆！”
“潜龙勿用！”
“利涉大川！”
“突如其来！”
“震惊百里！”
“或跃在渊！”
“双龙取水！”
“鱼跃于渊！”
“时乘六龙！”
“密云不雨！”
“损则有孚！”
“龙战于野！”
“履霜冰至！”
“羝羊触藩！”
“神龙摆尾！”
一招接着一招，如行云流水，绵绵不绝。
段誉将系统灌输的降龙十八掌全套招式精髓，从头到尾，一丝不差地演练了一遍。
虽然在他“刻意控制”下，掌风微弱，未能激起地上半分尘土。
但那招式间的神韵、步伐的配合、内息运转的轨迹，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正确”和“完美”！
整个酒馆，早已是鸦雀无声。
落针可闻。
王语嫣和阿朱看得目眩神迷，完全被那精妙绝伦、深奥无比的掌法招式所吸引。
她们虽看不出威力，却能感受到那招式本身蕴含的无上妙理。
尤其是王语嫣，她那张绝美的脸庞上，早已写满了无法置信的震撼！
红润的小嘴张成了一个可爱的“o”型。
作为一部活的武学百科全书，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套掌法的来历和分量！
“这……这招式名称，这运劲发力的大致框架……”
“这分明就是丐帮失传已久、非帮主不传的镇帮绝学……降龙十八掌啊！”
“他……他怎么会懂得全套？而且看似……如此纯熟自然？”
“就算是从秘籍上学来，无人指导，又怎能将招式领悟到这般地步？”
无数的疑问瞬间塞满了王语嫣的心头，让她陷入了巨大的震惊与困惑之中。
一套完整无缺的降龙十八掌演练完毕。
段誉缓缓收掌而立，气息故意表现得有些急促，额头也冒出汗珠。
仿佛耗费了极大的心力。
他转向乔峰，脸上带着“恳切”的、“虚心求教”的意味。
“大哥，你看，小弟当初照着那破秘籍瞎练的这些招式，可还对吗？”
“是否有谬误之处？”
乔峰呆立在原地，如同一尊雕像。
足足过了半晌，他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那无与伦比的巨大震惊中回过神来。
他缓步走到段誉面前，神色复杂到了极点。
眼神之中，交织着惊愕、茫然、难以置信。
但更多的，却是一种看到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安排的深深感慨！
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喜悦！
“对！全对！”
乔峰的声音因为过度震惊而显得有些沙哑低沉。
“义弟，你所使的，每一招每一式，都确确实实是我丐帮的降龙十八掌！”
“而且其招式之精准，其架势之完美，竟……竟似毫无错漏！”
他顿了顿，铜铃般的虎目上下仔细打量着段誉。
仿佛要重新认识自己这位新认的义弟。
随即，他浓密的眉毛又紧紧皱了起来。
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奇怪和不解的神色。
“真的倒是真的……”
“招式架子，完美无缺，甚至比我学的还要周正几分……”
“只是……”
乔峰的目光最终定格在段誉那并不算魁梧的身形上，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你这个……应该是只得其形，未得其神吧？”
“空有完美无缺的招式图谱，却无与之匹配的刚猛内劲和发力法门？”
“就像是……像是一个三岁孩童，意外得到并挥舞着一柄千斤巨锤。”
“姿势或许学得像了，但根本发挥不出其威力，连一丝刚风都带不起来。”
“软绵绵的，全然不是降龙十八掌那股无坚不摧、无固不破、至刚至阳的霸道味道！”
段誉心中暗笑，这正是他精心设计想要达到的效果。
完美掌控，却故意不显威力。
他立刻挠了挠头，脸上露出一个混合着“佩服”、“恍然大悟”和“沮丧”的憨厚表情。
演技堪称精湛。
“大哥慧眼如炬！真是一语中的！”
“小弟确实愚笨不堪！对着那图谱练了许久，也只是死板地模仿了个空架子，徒具其形！”
“至于其中的运劲发力奥妙，内息配合的关键，完全参悟不透，就像是看天书一般！”
“今日得大哥一言点醒，方才明白症结所在！原来是只得皮毛，未得精髓啊！”
“哈哈哈！”
乔峰听完段誉这番“懊恼”的陈述，心中最后的一丝疑虑也彻底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天命使然”的激动与畅快！
他猛地仰天大笑起来！
笑声比之前更加洪亮，更加开怀，仿佛要将所有的郁结之气都一扫而空！
“天意！这真是天意啊！”
他大步上前，重重地拍着段誉的肩膀，眼中充满了无比的欣慰与喜悦。
“想我丐帮神功，竟以如此奇妙的方式，为我兄弟二人所共掌！”
“我乔峰的结拜兄弟，竟然早在相遇之前，便已机缘巧合之下，学到了我压箱底的绝技！”
“这岂不是说，你我兄弟，天生就该是一家人？！”
“注定要做这同生共死的兄弟？！”
他现在完全相信了段誉的说辞。
若是有人悉心传授，绝不可能只得其形，不得其神，更不可能如此“孱弱”！
唯一的解释，就是段誉真的只是意外获得了某种极其古老的传承图谱。
然后全靠自己瞎琢磨，才练成了这副“空架子”！
这简直是老天爷亲手安排的兄弟缘分！
“义弟！”
乔峰情绪激荡，一把用力揽住段誉的肩膀，豪气干云地说道，声震四壁：
“什么秘籍不秘籍的！什么丐帮不传之秘！”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你我既为兄弟，就应该肝胆相照！”
“我的，便是你的！你的，便是我的！”
“区区一套掌法，算得了什么！”
“来！”
乔峰拉着段誉，再次走向酒馆中央的空地，虎目中燃烧着灼热的火焰。
“既然老天爷让你先学了这架子，那做大哥的，岂能藏私？”
“大哥今日，便亲自为你拆解演练，将这降龙十八掌的真正精髓、发力关窍、运劲法门，尽数传授于你！”
“让你好好见识见识，什么，才叫真正的降龙十八掌！”
“什么叫‘亢龙有悔，盈不可久’！”
“什么叫‘飞龙在天，利见大人’！”
段誉心中顿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
大哥乔峰这份毫无保留的信任与豪情，让他胸中激荡，暖意融融。
他迎着乔峰那灼热而真诚的目光，重重点头，声音坚定无比。
“能得大哥亲身指点，是小弟几世修来的福分！”
“小弟愚钝，定当用心领悟，绝不辜负大哥厚望！”
“全凭大哥做主！”
乔峰环顾四周。
这小小的官道酒馆，本就破旧不堪，桌椅歪斜，空间更是狭窄逼仄。
地上还散落着方才打斗留下的碎木屑和瓷片。
空气中弥漫着劣质酒水和尘土混合的味道。
显然绝非演练降龙十八掌这等至刚至猛、需要大开大合空间的绝世掌法的合适场所。
他浓眉一挑，豪兴顿起，朗声笑道，声震屋瓦：
“哈哈！好！”
“此地狭小，束手束脚，如何施展得开我这至刚至猛的掌法？”
“没得辱没了这套天下第一等的神功！”
“义弟，随我来！”
“我带你去个宽敞所在！”
话音未落，乔峰身形微微一沉，随即猛地一展！
整个人便如一头发现猎物的洪荒巨鹏，又似一道离弦的黑色闪电。
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凌厉气势，冲天而起！
他甚至没有走门，而是直接撞破了酒馆侧面那扇本就有些破损的窗户。
木屑纷飞中，他的身影已在数丈之外。
脚尖在官道旁一棵老树的枝桠上轻轻一点，身形借力再次拔高，向前疾掠而去。
只留下一道雄浑霸道、充满了不容置疑意味的声音，在空中滚滚回荡，传入酒馆内三人耳中。
“跟上！”
王语嫣和阿朱见状，俏脸上瞬间露出一丝显而易见的焦急与慌乱。
她们深知乔峰的轻功是何等高明，堪称登峰造极，迅如鬼魅。
而她们二人，一个虽通晓天下武学却手无缚鸡之力，一个虽机灵俏皮却内力浅薄。
如何能跟得上这等绝世高手的速度？
只怕转眼间就会被远远抛下，迷失在这荒郊野岭。
“段公子，这……”
二女不禁同时看向段誉，美眸中满是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