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末路，不过一瞬。
杏子林中，风声呜咽，仿佛连天地都感应到了那股弥漫开来的惨烈与悲怆，变得黯淡无光。
所有人的目光，或惊疑，或愤怒，或鄙夷，或怜悯，或幸灾乐祸，都死死地聚焦在场中心那个孤零零的身影之上。
乔峰！
北乔峰！
那个曾经叱咤风云，豪气干云，引得天下英雄竞折腰的丐帮帮主！
此刻，他那张饱经风霜、棱角分明的国字脸，竟是找不到一丝血色，苍白得吓人。
仿佛所有的热血，所有的豪情，都在方才那一声石破天惊的指证中，被瞬间抽干！
他魁梧如山、顶天立地的身躯，如遭万钧雷霆轰击，微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
脚下，那坚实的大地，似乎正在寸寸碎裂，要将他彻底吞噬。
那双曾炯炯有神，如猛虎巡山，让无数江湖宵小闻风丧胆的锐利虎目，此刻却充满了茫然与撕裂般的痛苦。
死死地盯住前方！
盯着那位身披袈裟，宝相庄严，代表着武林泰山北斗的少林高僧——玄难大师！
眼神里，是全然的、不敢置信的、近乎崩溃的错愕！
“大师……你……”
他的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石磨砺过，又像是破旧风箱竭力的拉扯，每一个字，都仿佛是从剧烈起伏的胸腔里，混合着心血，硬生生挤压出来的。
充满了痛苦的涩意！
“你说什么？”
他想不通！
他完全想不通！
这比任何刚猛无俦的掌力轰在他身上，还要让他无法承受！
他乔峰，自幼生长于少室山下，受少林玄苦大师启蒙授艺，打下武学根基！
后被恩师汪剑通带入丐帮，悉心栽培，传授打狗棒法与降龙十八掌，终成一代帮主！
他对汉家江山，忠心耿耿，带领丐帮弟兄抗击西夏，屡立奇功，日月可鉴！
他对丐帮，鞠躬尽瘁，毫无私心，将帮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威望无人能及！
他对少林，始终敬重有加，视若武林楷模，心中从未有过半分不敬！
可如今！
就在这杏子林中，当着天下英雄的面！
站出来指证他是什么“契丹胡虏”、“契丹狗”的，竟然就是他心中最敬重的少林高僧！
这何其荒谬！
何其讽刺！
何其……残忍！
这简直是将他三十年来的信念、骄傲、忠诚，彻底踩在脚下，碾得粉碎！
这比杀了他，还要让他难受千倍万倍！
段誉搂着怀中微微颤抖的王语嫣，站在人群边缘，冷眼旁观着场中那场正在上演的悲剧。
他看着那个孤立无援的男人，心中没有半分波澜，反而涌起一股洞悉一切、俯瞰众生的浓浓讥诮。
少林秃驴？
呵。
不过是一群藏污纳垢，道貌岸然，惯于站在道德高处指手画脚的伪君子罢了！
远的不说，就说那个看起来憨厚老实的结拜兄弟虚竹，他那老爹，不就是眼前这位玄难大师的师兄，德高望重、受万人敬仰的少林方丈玄慈么？
结果呢？
背地里却与那无恶不作的“无恶不作”叶二娘勾勾搭搭，私通款曲，生下私生子，将佛门清规戒律视若无物！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心安理得地当了几十年的方丈，受尽香火膜拜！
还有后世那个更加离谱，更加荒诞的什么信方丈！
将寺庙经营得如同上市公司，大肆敛财，包养情人，生下子女上百，活得比帝王还要奢靡快活，简直将“伪善”二字演绎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自古以来，这帮打着慈悲为怀、普度众生旗号的秃驴，表面上光鲜亮丽，背地里，真正干净的，能有几个？
满口的阿弥陀佛，一肚子的男盗女娼！
段誉的嘴角，噙着一抹冰冷彻骨，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笑意。
他今天，就是要亲眼看着！
看着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是如何披着“正义”的光鲜外衣，是如何挥舞着“大义”这把世间最锋利也最虚伪的屠刀，是如何用流言和所谓“铁证”，将一个真正顶天立地、光明磊落的英雄，活生生地、一点点地剐成一滩烂泥！
这出戏，比任何江湖厮杀都要精彩！
场中，乔峰的胸膛剧烈起伏，如同风箱鼓动！
一股滔天的、几乎要将他理智彻底焚烧殆尽的悲愤与怒火，从他心底最深的地方轰然炸开，直冲顶门！
他猛地抬起头！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困兽最绝望的咆哮，环视着四周那一张张曾经无比熟悉，此刻却变得无比陌生，充满了各种复杂情绪的脸庞！
他看到了奚长老眼中的犹豫！
他看到了陈长老脸上的惊疑！
他看到了宋长老目光里的挣扎！
他也看到了传功长老吕章和执法长老白世镜那看似沉痛，实则眼底深处难以掩饰的冰冷！
还有全冠清那毫不掩饰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得意与阴狠！
“我明白了！”
他发出了一声震动四野，让整个杏子林都为之颤栗的咆哮！
如同受伤的雄狮，在绝境中发出的最后嘶吼，悲壮而苍凉！
“我全都明白了！”
“你们！”
他的手指，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猛地指向了面无表情的玄难，指向了眼神闪烁的白世镜，指向了那些丐帮的长老们！
他的手指，仿佛带着千钧之力，每指向一人，都让那人的心神为之一震！
“你们串通一气，精心编织出这等荒唐透顶、漏洞百出的谎言！”
“无非……无非就是为了我屁股底下这个帮主之位！”
“为了这权柄！”
“为了这能够号令天下丐帮弟子的打狗棒！”
“好！”
“好一个弥天大谎！”
“好一个处心积虑、恶毒至极的阴谋！”
“我乔峰今日，算是彻底开了眼了！看清了你们这些所谓兄弟、所谓高僧的真面目！”
这番话，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不甘，还有那被最信任之人背叛后的锥心之痛！
许多原本群情激奋的丐帮底层弟子闻言，脸上的怒火不由得微微一滞。
看着帮主那悲愤欲绝、却不失豪迈本色的姿态，心中竟是生出了一丝犹豫和动摇。
是啊……
帮主英雄盖世，义薄云天，对待帮中兄弟从无二话，带领丐帮蒸蒸日上，威名远播！
他怎么会是契丹人？
这契丹人的身份，如此隐秘，为何早不揭露，晚不揭露，偏偏在帮主威势最盛，却又与马副帮主之死牵扯不清的时候揭露？
这会不会……真的像帮主所说，是一个为了争权夺利而精心策划的惊天阴谋？
玄难大师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双手合十，垂下眼帘，口诵佛号，声音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腔调：“阿弥陀佛！乔施主，你已身陷魔障，执迷不悟了。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他的姿态，悲天悯人，仿佛乔峰才是那个不可理喻、顽固不化的魔头，而他则是那个试图点化迷途羔羊的得道高僧。
这种姿态，无疑更具有欺骗性，更容易让那些摇摆不定的人，选择相信他这位“得道高僧”！
“嘿！”
就在这时，一个尖利、古怪，带着几分玩世不恭，几分嘲弄的笑声，突兀地响了起来，打破了这短暂的僵持与沉默。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缝隙。
一个身材瘦小如猴，头发稀疏，衣着邋遢，相貌猥琐的老头儿，一边挠着满是油泥的头皮，一边歪歪斜斜地挤了出来。
他正是与谭公谭婆齐名，江湖上人称“鬼门龙王”沙通天师弟，行事疯疯癫癫的赵钱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