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夜格外漫长。合作社的仓库成了村里最温暖明亮的地方。炭盆里的火终日不熄,空气中除了药香,更多了墨汁和旧纸张混合的独特气味。
《桃源药材生产手册》的编纂工作,比想象中更为繁琐。墨兰的讲述常常是零散而随性的,充满了“老辈子说”、“我记得”这样的开头,需要张维和林晚耐心地梳理、归类、求证。水生负责记录和绘图,他伏在旧书桌上,就着摇曳的煤油灯光,用工整的小楷誊写要点,再用铅笔细细勾勒草药的形态。
“这里不对,”墨兰戴上老花镜,指着水生画的一株三七草图,“三七的复叶,是五片小叶,你这画成了七片。五片三桠七片伞,这是口诀,不能错。”
水生连忙擦掉重画,额头上急出了细汗。
张维则对一句“采挖三七,要看‘鹦哥嘴’”的俗语产生了兴趣,追着墨兰问个不停。墨兰解释了半天,说是看三七茎秆顶端残留的芽苞形状,像鹦鹉的嘴巴,出现这种形态时采挖最佳。张维恍然大悟,赶紧记下,并标注这可能与植物的某种生理周期有关。
这样的场景几乎每天都在上演。年轻的求知若渴,老辈的倾囊相授,不同的思维方式和知识体系在这间温暖的仓库里碰撞、融合。有时为了一个细节争得面红耳赤,有时又因一个精妙的发现齐声赞叹。
这晚,风雪尤其大,扑打着窗户呜呜作响。编纂小组却讨论得热火朝天,焦点集中在“土壤辨症”这一章。福伯也被请了来,他种了一辈子地,对泥土的熟悉如同对自己的掌纹。
“咱们桃源村的土,大体分三种,”福伯吧嗒着旱烟,用烟袋锅在地上虚划着,“山脚黑油沙土,最肥,透气好,种根茎类的黄精、玉竹最好。山腰是黄壤土,带点酸性,适合种喜酸的药材。山顶多是风化的碎石土,贫瘠,但排水极好,种些耐旱的草药反倒合适。”
张维听得入神,连连追问各种土质的具体特征和改良方法。林晚则意识到,这不仅是知识,更是宝贵的土地档案。她提议,明年开春,要在张维的指导下,对全村适合种植药材的土地进行一次更科学的普查和分类,建立详细的土地档案,为未来的精准规划和轮作打下基础。
“这个主意好!”福伯首先赞同,“老祖宗靠经验分,咱们现在有了学问,可以分得更细、更准!这叫……叫什么来着?”
“叫科学种田,精细化管理的。”水生接口道,脸上带着光。
“对,对,就是这话!”福伯笑着点头。
夜深了,风雪渐歇。编纂工作暂告一段落,厚厚的稿纸又增加了不少。墨兰年纪大,有些乏了,先由巧婶陪着回去休息。福伯也打着哈欠走了。仓库里只剩下林晚、张维和水生。
张维整理着散乱的稿纸,忽然感慨道:“林姐,我现在才真正理解什么叫‘纸上得来终觉浅’。书本上的知识是死的,墨兰阿姨、福伯他们这些活生生的经验,才是真正有温度的学问。”
水生也深有感触:“我以前总觉得种地就是出力气,现在才知道,这里面有大学问。我爸要是当年懂这些,咱家那几亩黄精也不会总是长不好了。”
林晚拨弄着炭火,火星溅起,映亮了她沉静的脸庞。“所以,我们把这些记下来,整理好,不只是为了应付药厂的检验,更是为了咱们桃源村的将来。让以后的年轻人,不用再像我们这样从头摸索,让咱们的好药材,能一代一代地传下去。”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清冽的空气涌入,令人精神一振。风雪已停,墨蓝色的天幕上,繁星格外璀璨,密密麻麻,如同撒了一把碎钻。每一颗星星,看似微小,却都在坚定地散发着属于自己的光芒。
“看,星星出来了。”林晚轻声道。
张维和水生也走到窗边。望着无垠的星空,三人都没有说话。仓库里的灯火,在这辽阔的雪夜与星空下,显得渺小却温暖,如同这间屋子里正在汇聚的点点知识星火,或许微弱,却足以照亮脚下前行的路,并有望在未来的某一天,形成燎原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