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白月光与荆棘刺,小镇夜色暖亦寒
解决了排水沟纠纷,陈临海在回镇政府的路上,脚步似乎都轻快了几分。王姐一路上赞不绝口,看他的眼神俨然像是在看一块蒙尘初拭的璞玉。这种凭借自身能力获得认可、切实帮助他人后的充实感,是任何虚情假意的恭维或物质享受都无法比拟的,它像一涓细流,温润地滋养着他那几近干涸的信心。
然而,这份难得的舒畅心情,在踏入党政办门口的刹那,便被打回了原形。
李伟正拿着电话,声音热情得几乎能溢出听筒:“哎呦!张科长!您太客气了!这点小事还专门打电话来……放心放心,区府办要的数据,我们新枣镇就是加班加点也绝对按时保质完成!……哈哈哈,您父亲太抬爱了,代我向张局长问好!……一定一定,下次您来镇上指导工作,务必给我个机会做东……”
““张科长”、“张局长”这几个字,就像被冰雪淬炼过的细针一样,又冷又利,直直地刺进了陈临海的耳朵里。他刚刚有些回暖的心,瞬间像是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凉了半截。
陈临海甚至能够在脑海中清晰地勾勒出电话那头的场景:张志鹏正坐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微微仰起头,脸上挂着一抹施舍般的笑容,漫不经心地说着话,同时享受着李伟那种基层小干部的谄媚奉承。
尽管这个所谓的张科长张志鹏,实际上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实习公务员,但他毕竟是在区政府办公室工作。那里可是权力的核心地带,未来的晋升机会自然要比基层多得多。而且,他平日里接触的都是区里的大领导,这可是乡镇干部望尘莫及的。
所以,下面的人见到上面机关的人,不管对方职位高低,都会尊称一声“科长”,这已经成了一种约定俗成的习惯,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李伟挂了电话,脸上那副奴才相的笑容尚未褪尽,看到陈临海和王姐进来,尤其是看到陈临海,那笑容里便掺杂进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有点像是嫉妒,又有点像是提醒,更带着点“你看人家”的意味。
“啧,瞧瞧,”李伟仿佛不经意地感慨,声音不大,却确保办公室里的人都能听见,“区府办的张科长,年轻有为,说话办事就是大气!人家父亲更是……唉,这人跟人啊,命就是不一样。”他目光扫过陈临海,意有所指,“小陈啊,上午处理纠纷辛苦了。不过啊,在基层,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多得是,光会处理这个可不行,关键还是得上面有人,有关系,那才叫本事,进步才快!”
这话像是一盆掺杂着冰碴的冷水,兜头浇下。瞬间将陈临海因为解决问题而产生的些许成就感冲刷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刺骨的冰冷和现实的粗粝。
他默不作声地走到自己座位坐下,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办公室狭小的空间里,似乎还残留着李伟那谄媚话语的余音,混合着陈旧文件的气味,令人窒息。
他再次清晰地认识到,在这个体系里,能力固然重要,但背景和关系, often plays a more direct and cruel game. 张志鹏就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即使他人不在新枣镇,其阴影也能轻易地笼罩过来,提醒着陈临海两者之间那令人绝望的鸿沟。
整个下午,陈临海都有些心不在焉。送文件时走错了办公室,校对稿子时漏掉了几个明显的错别字。李伟的话和张志鹏那无形的存在,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里盘旋。
下班铃声响起,他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镇政府大院。他需要透透气,需要一点能让自己暂时逃离这令人压抑现实的东西。
鬼使神差地,他走到了镇上那家唯一的书店——“求知书屋”。
书店很小,只有二三十平米,书架上多是些教辅资料、武侠小说和过期的杂志,但打扫得干净整洁,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纸墨清香,像一处被遗忘的文明孤岛。
他漫无目的地在书架间穿梭,手指划过那些或新或旧的书脊,心情慢慢沉淀下来。只有在书本面前,他才能找回那份熟悉的掌控感和宁静。
就在他抽出一本《乡土中国》准备翻看时,身旁一个轻柔带着些许迟疑的声音响起:
“你好,请问……这本书好看吗?”
陈临海转过头,微微一怔。
站在身旁的,是一位年轻的姑娘。约莫二十三四岁,穿着一件素雅的碎花连衣裙,外面罩着米白色的针织开衫。皮肤白皙,五官清秀,一双眼睛清澈明亮,像含着两汪山泉水。她怀里抱着几本小学语文的教案资料,气质温婉娴静,与小镇上常见的姑娘有些不同。
是那天在镇政府院子里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女老师。陈临海记得王姐似乎提过一句,是镇中心小学新来的老师,叫苏晓薇。
“呃,费孝通先生的经典之作,社会学领域的必读书,对于理解中国传统乡土社会结构很有帮助。”陈临海回过神,将书递过去,语气自然地回答道,“不过理论性稍强,读起来可能需要点耐心。”
苏晓薇接过书,翻看了一下目录,眼中流露出感兴趣的光芒,随即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听起来很深奥呢。我只是想找点闲书看看,打发一下晚上的时间。刚来这里,也没什么熟人。”
她的笑容干净而略带羞涩,像初夏清晨带着露珠的栀子花,悄然驱散了陈临海心中一部分的阴郁。
“闲书的话,那边有一些当代散文集和小说,或许适合你。”陈临海指了指靠里面的一个书架,“比如迟子建的,文字很美,有乡土气息,但也充满温情和力量。”
“是吗?谢谢推荐!”苏晓薇眼睛一亮,顺着他指的方向走去。
两人很自然地并肩在那个书架前挑选起来,偶尔就某本书交流一两句看法。交谈中,陈临海得知她刚从省城师范大学毕业,通过教师招聘分配到了新枣镇中心小学,比他早来半个月,同样对这里感到陌生和不适应。
“这里晚上很安静,除了备课,都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苏晓薇轻声说,语气里有一丝淡淡的落寞,却并无抱怨。
“是啊,和城里比起来,像是慢了半拍。”陈临海颇有同感,“不过,看看书,散散步,也挺好,至少能让人静下心来。”
他们聊起了大学时光,聊起了各自喜欢的作家,甚至聊起了对小镇的初步印象。没有试探,没有功利,只是两个同样身处陌生环境的年轻人,基于一点点共同爱好和境遇的短暂交流。气氛轻松而融洽。
陈临海发现,和苏晓薇说话很舒服。她安静,善解人意,眼神里总是带着真诚的倾听。在她面前,他暂时忘记了李伟的势利,忘记了张志鹏的阴影,甚至模糊了汪飞燕带来的伤害。一种久违的、平淡而真实的轻松感,慢慢浸润开来。
然而,命运的恶作剧似乎总在不经意间降临。
就在他们各自选好书,准备去柜台结账时,陈临海的手机不合时宜地连续震动起来。是微信视频通话的请求声音,尖锐而执着。
他下意识地拿出来一看,来电显示的名字,像一道闪电劈中了他的神经——
汪飞燕!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手指僵硬地悬在屏幕上方,接也不是,挂也不是。
苏晓薇察觉到了他的异样,投来关切的目光:“你……没事吧?”
尖锐的铃声在安静的书店里显得格外刺耳,引得柜台后的老板都抬眼看了过来。
陈临海猛地吸了口气,像是下了极大决心,手指狠狠划向了红色的拒接键。
世界瞬间安静了。
但紧接着,几条微信消息迫不及待地蹦了出来,直接显示在锁屏预览上:
**【燕子】:临海?怎么不接视频呀?】 【燕子】:没什么事,就是和志鹏在外面吃饭呢,看到一家店装修挺有特色的,记得你以前好像说过喜欢这种风格? 【燕子】:[图片] 【燕子】:唉,就是突然有点感慨,物是人非吧。你一个人在镇上,要好好的啊。】
图片点开缩略图,依稀可见是市里一家高档餐厅的 interior,灯光暧昧,环境奢华。汪飞燕似乎是故意选择了能拍到张志鹏半张侧脸和她面前精致菜肴的角度。
这一连串的消息,看似平淡,甚至带着一丝“关怀”,实则充满了居高临下的炫耀、虚伪的怀旧和刻意的提醒——提醒他现在身处何地,而她又在享受着怎样“高质量”的生活。
刚刚因为与苏晓薇交谈而舒缓的心情,瞬间被这恶毒的“问候”撕得粉碎。屈辱、愤怒、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再次汹涌而上,几乎让他失控。他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发烫,仿佛被人当众抽了一记耳光,尤其是在苏晓薇面前。
“你……脸色很不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苏晓薇担忧地看着他骤然失血的脸和微微颤抖的手。
陈临海猛地将手机屏幕按熄,塞回口袋,极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没事。不好意思,苏老师,我忽然想起还有点急事,先走了。”
他甚至没等苏晓薇回应,几乎是仓促地、狼狈地,拿着那本《乡土中国》,快步走到柜台扔下钱,甚至忘了找零,便逃也似的冲出了书店的大门,将那份刚刚萌芽的、短暂的温暖和宁静,彻底抛在了身后。
夜晚的凉风扑面而来,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燥热和憋闷。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家亮着温暖灯光的书屋,玻璃窗后,苏晓薇纤细的身影还站在原地,似乎正望着他离开的方向,脸上带着些许错愕和担忧。
那一刻,他清晰地感觉到,新枣镇的夜色,既有偶然邂逅的、如月光般温柔的暖意,但也无处不在的、如荆棘般刺人的寒冷。
而脚下的路,依然漫长而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