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台上的仙人掌开了朵嫩黄的花,小得像颗星星,却在深秋的凉里透着股执拗的劲儿。迪卡拉底抱着一摞书走进教室,最上面那本《西方哲学史》的书脊裂了道缝,露出里面泛黄的纸。
“昨儿个苏拉抱来半摞笔记,”他把书往讲台上一放,搪瓷缸子被震得跳了跳,“说是她把柏拉图、康德、还有咱们老祖宗的庄子都翻了翻,越看越迷糊——这几位都说自己握着真理,可讲的不是一回事儿啊。”
苏拉坐在前排,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笔记本封面。她前阵子看柏拉图的《理想国》,说真理是天上的“理念”,咱们看见的万物不过是理念的影子;转头读《庄子》,又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好像真理是抓不住的雾;康德更绕,说真理得符合人的认知范畴,她捧着书琢磨了半宿,越想越觉得脑子里像塞了团乱麻。
“都说说,你们觉得真理是啥样的?”迪卡拉底往木椅上一坐,两条腿伸直了,裤脚沾着点路上的尘土。
王磊推了推眼镜,率先站起来:“我觉得真理是客观存在的,就像数学公式,1加1等于2,不管谁算、在哪算,都错不了。古人不知道地球绕着太阳转,但这不影响地球真的在转,这就是真理。”
“可古时候的人都觉得太阳绕着地球转,”张昊挠挠头,手里还攥着个没削皮的梨,“那时候他们不也觉得那是真理?后来伽利略一望远镜,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说不定咱们现在信的真理,过几百年再看,也是错的。”
“那哪能叫真理?”王磊皱起眉,“顶多算‘暂时的认知’。真理应该是永恒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
“我倒觉得真理像条路。”林晓抱着本诗集,声音轻轻的,“庄子说‘道在蝼蚁,在稊稗,在瓦甓,在屎溺’,好像真理藏在所有地方,就看你能不能找着。你往前走一步,就多看明白一点,永远没有尽头,但每一步都算数。”
苏拉忽然鼓起勇气开口:“我爷爷修了一辈子木匠活,他说‘真理就是合辙’。做桌子,榫卯得严丝合缝;刨木头,得顺着木纹走,不然就会裂。他不懂啥大道理,可做出来的东西就是结实。”
“这话说得实在。”迪卡拉底点点头,拿起讲台上的《西方哲学史》翻了翻,“柏拉图说真理是‘理念’,那是因为他觉得现实世界太乱,想找个干净的标准;庄子说真理到处都是,是因为他看啥都觉得有门道,不想把话说死;康德琢磨人的认知范畴,是怕人瞎想,把没影的事儿当成真的。”
他把书合上,指着窗台上的仙人掌:“就说这花吧,植物学家说它开花是为了繁殖,花瓣的颜色能吸引昆虫;诗人说它是‘沙漠的微笑’,在苦地方开出甜来;卖花的老板说它好养活,浇水少也死不了。谁说得对?”
“都对。”陈曦小声说,“只是看的角度不一样。”
“对喽。”迪卡拉底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两道沟,“真理这东西,就像咱们教室外头的老槐树,你站在东边看,是个歪脖子;站在西边看,枝繁叶茂的;站在底下抬头看,又是满眼的绿。树还是那棵树,可每个人看见的,都是自己眼里的树。”
他拿起搪瓷缸子喝了口茶,茶叶在水里打着旋:“王磊说真理是客观的,没错,树的根扎在土里,这是实实在在的;张昊说真理会变,也没错,春天看是绿的,冬天看是秃的,它本来就不是一成不变的;林晓说真理像条路,更对,你走得越远,看得越清楚,可永远到不了头。”
马克在后排突然问:“那要是两个人都觉得自己掌握了真理,吵起来了咋办?就像信不同教的人,总说自己的神才是真的。”
“这就怕把‘自己看见的树’,当成‘整个世界的树’。”迪卡拉底放下缸子,“你站东边看见歪脖子,就说这树肯定长歪了,容不得别人说它枝繁叶茂,这就成了偏执。真理不是块石头,非得攥在手里不许别人碰;它更像口井,谁渴了都能来舀水,舀的都是井水,只是用的瓢不一样。”
他站起身,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的白发上,亮晶晶的:“苏拉爷爷说的‘合辙’,其实就是真理最实在的模样。做木匠合榫卯的辙,种地合节气的辙,做人合良心的辙。不管啥道理,能让人把日子过明白、把心放踏实的,就离真理不远了。”
“别总想着抓个‘永恒的真理’揣怀里,”他冲苏拉笑了笑,“那玩意儿太大,揣不住。不如一步一步走,一点一点看,就像你爷爷刨木头,顺着纹理来,自然就明白啥是真的,啥是虚的。”
下课铃响时,林晓把诗集往苏拉手里一塞:“你看这句,‘真理是严酷的,我喜爱严酷的东西’,跟迪老师说的‘合辙’,是不是一个意思?”
苏拉翻开书,指尖划过字迹,忽然觉得脑子里的乱麻好像被理出了个头。她想,或许真理真的不用琢磨得那么复杂,就像窗台上的仙人掌花,不用管它为啥开,知道它开得好看、开得有劲儿,就够了。
秋风卷着落叶从走廊过,带着股清冽的味道。苏拉抬头看了看天,云很淡,风很轻,她觉得这样的日子,本身就藏着点真理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