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雨来得急,噼里啪啦打在窗上,把刚冒头的桂花香浇得淡了些。迪卡拉底走进教室时,裤脚沾着泥点,手里捏着张揉皱的信纸,边角被雨水泡得发卷。
“苏拉昨儿个把这信塞给我,”他把信纸往讲台上一放,搪瓷缸子被震得叮当响,“说她总觉得自己像个万花筒,在爸妈面前是乖乖女,在同学堆里爱开玩笑,独自个儿待着时又闷得像块石头。她问‘哪个才是真的我?’”
苏拉坐在第三排,听见这话脸“腾”地红了,赶紧把脸埋进笔记本。她前阵子参加绘画比赛,明明想画抽象的星空,可老师说“写实的容易得奖”,她就改了;朋友约着周末去爬山,她其实想在家看书,却怕被说“不合群”,硬着头皮答应了。夜里躺在床上,她总盯着天花板发呆:我到底想干啥?
“我也这样。”后排的赵鹏突然开口,声音比平时大了点,“在我爸面前,我啥都不敢说,他问‘考得咋样’,明明没考好,我也说‘还行’;可在网友面前,我能聊到半夜,说自己想当游戏设计师。有时候我都怕,哪天真把自己聊忘了。”
“那是你装的,”王磊推了推眼镜,镜片上沾着水汽,“真正的自我哪能说变就变?就像金子,不管裹着啥壳,内里都是黄的。你那些‘不一样’,不过是给不同人看的面具。”
“面具戴久了,摘得下来吗?”张昊啃着块月饼——他妈总爱提前备着节令吃食,“我表姐在公司当文员,天天穿高跟鞋、说客套话,回家就窝在沙发上啃鸡爪、骂领导。她说‘在外面是人,在家才是鬼’,可她现在越来越怕回家,说‘怕那鬼越来越像自己’。”
陈曦望着窗外的雨帘,想起邻居家的小姐姐。小姐姐在银行上班,每天西装革履,说话轻声细语;可周末去公园跳街舞时,她穿着宽大的t恤,头发扎成脏辫,动作又帅又野。陈曦问过她“哪个更像你”,小姐姐笑说:“都是我啊,就像西瓜,有绿皮有红瓤,总不能说绿皮是假的,红瓤才是真的吧?”
“我觉得,不同样子都是真的。”陈曦轻声说,“就像树,春天发芽,秋天落叶,不能说发芽时是真的,落叶时就是装的。”
“可总得有个核吧?”林晓抱着本小说,眉头微微皱着,“我读《红楼梦》,林黛玉有时候哭,有时候笑,有时候尖酸,有时候温柔,可骨子里还是那个敏感又真诚的姑娘。要是没这个核,不就成了随风飘的柳絮?”
教室里安静下来,只有雨声和吊扇的转动声混在一块儿。迪卡拉底拿起苏拉的信纸,慢慢念:“‘在亲戚面前,我得懂事;在老师面前,我得努力;在弟弟面前,我得让着他。可我到底是谁呢?’”
他放下信纸,看向苏拉:“你给亲戚递水果时,心里是真的想让他们吃,还是纯粹装样子?”
苏拉愣了愣,小声说:“是真的想让他们吃,只是不太会说好听的。”
“你帮同学讲题时,是真心想让他们听懂,还是怕别人说你小气?”
“是真心想让他们听懂……”
“这不就结了?”迪卡拉底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雨水的亮,“你对人好是真的,怕生也是真的;想画画是真的,怕老师失望也是真的。这些都是你,就像一碗菜,有盐有酱有菜,少了哪样都不完整,总不能说盐是假的,只有菜是真的。”
他走到窗边,指着被雨水打湿的老槐树:“这树有粗枝,有细枝,有新叶,有老叶,还有疤。你能说哪个不是它的一部分?粗枝撑着树,细枝结着花,疤是受过的伤,少了一样,它就不是这棵树了。”
“那为啥会觉得乱呢?”苏拉抬头问,眼里带着点迷茫。
“因为你总想着‘该是啥样’,忘了‘本来是啥样’。”迪卡拉底说,“就像你画画,总想着‘老师会喜欢啥’,忘了‘自己想画啥’。不是说懂事、努力不好,可要是这些把‘自己想做的’挤没了,就像树被藤蔓缠死了,慢慢就忘了自己能长多高。”
张昊突然拍了下大腿:“我二大爷说过‘人就像庄稼,得知道自己是麦子还是玉米。麦子别羡慕玉米长得高,玉米也别嫉妒麦子能磨面’。他年轻时候想学木匠,我爷爷非要他种地,结果种了半辈子,地里的草比苗还高;后来他不管别人咋说,学了木匠,现在做的桌子板凳,十里八乡都抢着要。”
“这话说到点子上了。”迪卡拉底点头,“认识自己,就像认庄稼。你得知道自己是啥性子,爱干啥,怕啥,才能知道该往哪使劲。苏拉爱画画,这是你的‘种子’;赵鹏想当游戏设计师,这是他的‘种子’。不管外面裹着多少层壳,得护住这颗种子,让它发芽。”
他拿起搪瓷缸子喝了口茶,茶叶在水里舒展着:“怕就怕总盯着别人的地,人家种麦子你也种麦子,人家种玉米你也种玉米,最后忘了自己的种子是啥。或者总想着‘我得长成别人那样’,把自己的枝枝丫丫都砍了,最后成了个光秃秃的木桩子。”
下课铃响时,雨小了点,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在地上投下道彩虹。苏拉把信纸叠好,放进笔记本,忽然觉得心里亮堂了些。她想,下次绘画比赛,不管老师说啥,先画自己想画的星空再说。
学生们往外走,赵鹏追上苏拉,小声说:“我决定了,寒假就去报个编程班,不管我爸咋说。”苏拉笑着点头:“我帮你查资料。”
陈曦走到门口,回头看见迪卡拉底正把苏拉的信纸小心地夹进书里。风掀起书页,哗啦啦地响,像是在说,不管你是啥样子,敢活出自己的样子,就是最好的样子。
操场上积了水,倒映着天上的云彩,像块大镜子。陈曦蹲下来,看着水里的自己,觉得这张脸既熟悉又陌生。她想,真实的自我大概就像这水,能映出云彩,也能映出树影,还能映出自己的模样,不管映出啥,都是它本来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