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平四年(1067年)二月末,福宁殿西书房。炭火盆烧得通红,驱散着深冬的寒意,却驱不散壁上那幅巨大的《黄河澶州决溢图》带来的沉重压迫感。
新帝赵顼,身着白色常服,端坐御案之后。面容沉,扫视着阶下肃立的几位亲近爱臣:三司使韩绛(字子华)、江宁府群牧使王安石(字介甫)、吕惠卿(字吉甫)、曾布(字子宣)、章惇(字子厚)。这五人皆是赵顼暗中留意和考察。乃至破格擢拔的锐意革新之才,此刻齐聚一堂。
“都坐。”
赵顼声音沉稳。内侍搬来锦墩,五人谢恩落座。
赵顼不再寒暄,亲自起身走到五人面前:
“诸卿,今日书房密谈所言不出此门。 朕非求即刻决断。”
“乃欲广纳,听诸卿破局之思。前议束水攻沙清淤筑堤。”
他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声音带着一丝沉重的现实感,
“但是,耗钱粮甚多,迁民艰难,豪强 阻挠,胥吏贪墨。”
“诸难如山,举步维艰。诸卿久历地方,通晓实务。有何良策可破此困局? ”
“今日畅所欲言,朕洗耳恭听。”
三司使韩绛(字子华)率先起身。他久在东南盐政,深谙水利与财政平衡之道。手持一份早已备好的《束水攻沙疏》,声音沉稳务实,条理清晰:
“陛下,臣详核都水监条陈。束水攻沙确为相对可行之法,并非全线加堤,徒耗钱粮。”
“应当择河道狭窄水流湍急要害处,如澶州曹村埽和滑州灵河埽。 ”
“筑坚固石堤,束紧水流,冲刷河床。”
“辅以定期清淤,疏浚下游。”
“如此需耗约二百四十万贯。 或可延缓淤积三成,亦可保漕运三年无虞。 ”
“然…… ”
他眉头紧锁,忧色深重:
“泥沙根源在上游,常年黄土高原冲刷,此非人为可解。 ”
江宁府巡牧使王安石(字介甫)紧随其后。他青袍玉立,目光锐利如鹰隼,声音清朗,带着一种洞穿积弊的穿透力与破釜沉舟的魄力:
“陛下,韩计相所言在理,然束水攻沙清淤筑堤皆治标,非治本。 ”
“河患七分,是在人。”
“豪强勋贵侵占滩涂,私筑圩田。壅塞水道,此乃溃决之源。
河工胥吏虚报工料,克扣民夫。致使堤防不固,清淤无效。此乃人祸之首。 ”
“欲治河!”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必先管人。”
“一、清占滩,敕令限期拆除所有私筑圩田。无论官绅勋贵,敢有抗命者严惩不贷。”
“二、迁民,堤内低洼民户尽数迁至圩外高地,授田安置。”
“三、汰冗员,严核河兵名册。汰老弱虚籍,精练河工。”
“四、核工料,设专司。严查物料采买,凡贪墨立斩。 ”
吕惠卿这位以精于算计、心思缜密着称的年轻官员,此刻眉头紧锁。他左手无意识地轻抚下颌,指尖在短须间来回摩挲,动作缓慢而规律,声音带着一丝忧虑与冰冷的现实感,直指财政困境:
“陛下,王大人(王安石)此策切中要害,然清占滩迁民耗资恐过高,户部无法支付。 ”
“仅澶州滑州两岸需迁民户逾十万! ”
“购地建屋授田安置,耗银恐逾五百万贯,三司今年造皇陵(英宗墓)需要耗三百万贯!国库空虚如洗,此等巨款从何而来?! ”
“更迁民易生民怨,若处置不当恐激起民变。”
曾布性格相对持重周全,熟悉财政钱谷,更关注技术细节与可行性。他沉吟片刻,补充道:
“陛下,清占滩、迁民确为根本。然需循序渐进。”
“或可先择溃决最险豪强侵占最甚之处。如澶州北岸,曹村埽下游二,三处险段! ”
“试点清退,小规模迁民。待成效显现安置妥当再徐徐图之。 ”
“更可”
他目光精准地扫过舆图上的“蜃灰”(水泥)二字,
“推广蜃灰筑堤,此物速凝。坚逾磐石,耐水浸。亦可省三成工费,堤防更固。 ”
“然…… ”
他面露难色,报出精确数据,
“西北筑堡军需已用超七成,京畿余量不足。”
“恐需要在蜃灰沿海扩大产量,才能进一步修葺。 ”
章惇(字子厚)这位以刚直铁腕、不避权贵闻名的年轻官员,此刻面色冷峻如铁,他猛地踏前一步,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直指吏治腐败这一核心顽疾:
“陛下,诸公所言皆在理。然…… ”
“清占滩,迁民,筑堤,清淤。”
“诸策欲行,必先肃清河工吏治。河工贪墨积弊百年,虚报工料动辄三成,克扣民夫口粮致使堤防如同纸糊,民夫怨声载道。 ”
“此蠹虫不除,纵有良策和巨资! 亦是徒劳,臣斗胆进言。”
“当命皇城司或设专案御史,密查河工账目。暗访民夫实情,凡证据确凿贪墨百贯以上者…… 立劾,下狱,严惩不贷! ”
书房内,烛火通明。空气凝重,却充满了思想的碰撞。五位风格迥异却皆锐意进取的臣子,他们的策论如同一道道犀利的利刃。
从不同角度刺穿了黄河治理的重重迷雾,也照亮了那横亘在眼前的巨大障碍。
韩绛的务实规划与财政困境,王安石的直指人祸与迁民难题,吕惠卿的冰冷数据与迁民风险,曾布的渐进试点与蜃灰应用, 章惇的铁腕肃贪与破局决心。
每一策都切中要害但冰冷刺骨,这也许就是真实的治国。现实又骨感,只要你想动就牵动各方利益,困难总是如影随形。
赵顼端坐御座之上,白袍下的身躯,纹丝不动。他深邃的目光,却如同沸腾的大海。 他认真地倾听着每一位臣子的发言待众人语毕。
书房内再次陷入一种充满思考和权衡利弊的寂静氛围中,唯有炭火依然燃烧着,不时发出轻微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