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道都水监衙署内,算盘珠声密如急雨。吕惠卿手指点着蜃灰采买录,声音冷硬:
“市价一百二十文一桶,此录一百八十文,虚报五成。”
曾布翻着麻绳入库册:
“定额损耗一成,此录三成,克扣两千斤。”
章惇手掌拍到河兵名册上新添的三十七个墨痕:
“空饷三十七员,岁吞两千贯。”
杨汲青袍沾灰,核对着堤防加固记录与账册:
“陈桥驿险工蜃灰账录千桶,实耗不足七百。”
衙署内空气凝滞,吏员们面如土色。衙署外,汴京城却已鼎沸如粥。
“该查!早该查了!”
南薰门内一家茶肆里,满脸络腮胡的脚夫拍得粗瓷茶碗乱跳:
“年年修河,年年决口!淹死人!漂走粮!银子都喂了穿绸子的老爷!”
周围几个挑夫、货郎纷纷附和,脸上带着看贪官倒霉的快意。
“小题大做!”
州桥边一座临河酒楼的雅间里,绸缎商王员外端着酒杯冷笑,
“查个河工衙门,闹得满城风雨。有这功夫,疏通漕运多赚银子不好?”
同桌的李盐商接口:
“动静忒大,不合规矩。朝廷体面还要不要?”
言语间透着事不关己的冷漠和对打破秩序的隐隐不安。
大相国寺旁的勾栏里,人声鼎沸。说书先生醒木“啪”地一拍:
“列位看官 今日不说分三国。单表那紫宸殿上新登基的少年天子,眼明心亮,一眼看穿黄河浊浪下藏着的魑魅魍魉。贪官污吏,一道圣旨雷霆万钧,直劈河道都水监。掀开积弊,涤荡蠹虫。此乃大快人心,正本清源之举!”
台下叫好声、鼓掌声响成一片,百姓脸上洋溢着看大戏般的兴奋和对“青天”的朴素期盼。这压抑已久的民间情绪,终于找到了宣泄口。
都水监丞程昉手指攥着求见韩琦的拜帖,步履踉跄冲到韩府朱漆大门前。门房面无表情地将帖子掷回:
“相爷身体不适,不见客。”
程昉如遭雷击,又奔向富弼府邸。老仆垂目挡门:
“相爷闭门诵经,不见客。”
他再冲向文彦博别院。小厮躬身:
“枢相往大相国寺听讲《金刚经》去了。”
程昉瘫坐在冰冷的石阶上,冷汗浸透公服,心如死灰。他终于明白,自己成了被敲山震出来的那只虎,已被彻底抛弃。
当程昉瘫在值房等死时,滑州城外柴家庄园后门,几个玄衣人影如鬼魅般闪入。柴管家正指挥仆人焚烧几箱账册,火光刚起,冰冷的刀锋已架上脖颈。
“皇城司办案!”
声音寒彻骨髓。管家与几名核心账房被堵嘴套头,塞进一辆等候在后巷的密闭马车,迅速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只留下一地未燃尽的纸灰和死寂的庄园。
福宁殿西暖阁,炭火融融。曹贤妃素手点茶,雪沫浮翠。赵顼端起天青盏,目光落在盏中无声翻涌的浮沫上,如同看着汴京城正在上演的大戏。他唇边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声音低沉温和:
“棋局已开。”
曹妃奉茶的雪白玉手微微地一颤。福宁殿西暖阁,火盆融融。窗外细雪无声飘落,在窗棂上凝结成细密的冰花。
新帝赵顼身着玄色常服,端坐御案后,目光沉静地落在面前一盏曹贤妃新点的龙井上。青瓷盏中,雪白的浮翠无声翻涌。
“传曾布、章惇、吕惠卿。”
赵顼声音沉稳,打破了暖阁的静谧。
片刻,三人匆匆入内,躬身肃立。查账已逾一日,三人脸上都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锐利依旧。
赵顼目光扫过三人,声音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河道查账,三日为限。”
“抓大放小!”
“虚报冒领、克扣空饷、数额逾千贯者,详录立档!”
“琐碎小弊,暂搁!”
吕惠卿(检正吏房)修长的手指在袖中无意识地捻动揉搓,心中飞速盘算着如何在限期内完成对大宗贪墨的核验。
曾布(检正户房)面色沉静,微微颔首,显然已在心中筛选出物料采买中虚报最甚的几项大宗。
章惇(编修三司条例)下颌绷紧,眼中锐光一闪,显然对“抓大放小”的指令有些不甘,但也明白大局为重。
赵顼指尖在青瓷盏沿轻轻划过,继续道:
“都水监衙署,关乎天下河道,维系三十万河工民夫生计,不可久滞!”
“着都水监丞侯叔献(史实人物,水利干臣),即刻暂领都水监事。”
“维持日常运转,清淤筑堤,不得延误。尤其陈桥驿、张秋渡险工加固,照常进行。”
内侍李宪躬身近前,低声禀报:“陛下,司马公(光)车驾已至陈桥驿,明日午时前可抵汴京。”
赵顼微微颔首,目光转向三人,声音带着一种深沉的考量:
“三日查账毕,所有河工弊案人证、物证、档册,悉数封存,移交司马公(光)!”
“此案……判!审!皆由他主持!”
“御史台、大理寺协理,尔等……不必再插手!”
“判审皆由他!”
此言一出,三人心中皆是一凛!吕惠卿眼中精光闪烁,瞬间明白了新帝的深意——这是将最烫手的山芋,交给了以刚直清廉、德高望重着称的司马光。
既彰显了朝廷肃贪的决心,又避免了他们这些新锐成为众矢之的,更维护了“士大夫共治”的体面。曾布心中暗叹,陛下此招,深谙平衡之道。章惇紧抿的嘴角微微松动,虽不能亲手惩办蠹虫,但由司马光这等清流领袖主审,更能服众,也更符合朝堂规则。
“臣等遵旨!”
三人齐声应诺。
李宪躬身退出暖阁。殿门合拢的轻响,如同为这场查账风暴划下了一个暂时的休止符。
枢密院值房。炉火映着壁上巨大的《河北边防舆图》。首相韩琦手指捏着白玉圭,正点在“澶州”二字上。心腹低声禀报了查账三日为限、侯叔献暂领都水监、以及司马光回京主审的消息。
韩琦睿智的双眼微微眯起,消瘦的脸上无波无澜。他嘴唇缓缓勾起一丝极淡、却意味深长的弧度,声音低沉如同自语:
“陛下,越来越……老练了。”
“老练了”三字,平淡无奇,却道尽了他这位历经三朝的老臣对新帝此番布局的洞悉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限时查账抓大放小,是务实;启用侯叔献维持运转,是稳局;移交司马光主审,是守“规矩”。每一步都精准地踩在平衡点上,既立了威,又未掀翻桌子。
软榻上,枢密使文彦博(字宽夫)依旧闭目养神,捻动着手中的菩提子,仿佛入定,毫无反应。但捻动佛珠的手指,几不可查地……停顿了一瞬。
参知政事曾公亮(字明仲,史实人物),正端起茶盏欲饮,闻言动作一顿,茶盏停在唇边,脸上露出一丝惊讶:
“司马君实回京主审河工弊案?”
他随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放下茶盏,未再多言。这安排……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富弼(字彦国)府邸。富弼枯坐佛堂,手持佛珠,正低声诵经。闻讯,他捻动佛珠的手指骤然停住,佛珠线在指间绷紧。精明的双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对司马光清名的认可,更有对新帝手段的惊异更有一丝对朝堂即将再起波澜的隐忧。随即他手指又缓缓捻动起来诵经声依旧低沉却似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
汴京城内,关于司马光回京主审河工大案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又一颗石子,在高层官员中激起了新的涟漪。
然而,与市井的喧嚣不同,这些历经风雨的重臣们,反应大多云淡风轻,或讳莫如深。他们深知,这盘棋才刚刚进入中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