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元年三月初十,垂拱殿内。
炉烟笔直,一如殿中沉稳的气氛。赵顼与太师韩琦对坐,年轻的皇帝眉宇间少了几分平日的锐气,多了几分深思熟虑后的沉静。
“韩师,”赵顼指尖轻叩案上一份名录,语气平和却坚定,
“江南初定,国库稍安。然欲行远路,必先固其本。朝廷中枢,乃天下纲纪所系,当职责明晰,上下相安。朕思之,当下之要,不在骤变,而在梳理、安定、蓄力。”
韩琦微微颔首,眼中流露出赞许:“陛下能持重若此,实乃天下之福。老臣愿闻其详。”
赵顼将名录推向韩琦,条分缕析地说出自己的构想,核心在于“平稳”二字:
“首在东西二府,此乃朝廷柱石,当以求稳为上。”
太师、同平章事(首相):仍由韩琦公担任,总揽全局,坐镇朝堂。
同平章事(次相):曾公亮公老成持重,继续留任,协理政务。
枢密使:文彦博公宿望深沉,执掌军机,稳固边防。
枢密副使:吕公弼晓畅军事,忠勤任事,辅佐文相公。
“至于欧阳公,”赵顼语气转为恳切,“永叔先生文章德业,海内共仰。然目疾缠身,三司事务繁剧,朕实不忍再以此劳烦老臣。朕意,加欧阳公观文殿大学士衔,晋爵一等,使其可安心荣养,待身体康健,朕仍需时时请教。如此,可全君臣之恩谊,亦显朝廷优渥老臣之体。”
“东南财赋,国之命脉,需重臣坐镇,权责分明。”
擢升冯京为参知政事(副宰相),彰显其地位。
命其以参知政事身份,出任权发遣江南东路、两浙路制置发运使,总揽东南财赋、漕运、盐政全权,遇紧要事可直奏于朕。此非外放,乃是以中枢之尊,临方面之重。”
“三司总邦计,乃新政之基,需稳步过渡,培植干才。”
“韩绛刚履新权三司副使,此职甚为关键,正好可借此熟悉三司事务,厘清积弊。暂且不动,以观后效。”
“然三司诸案,需注入新血。可将曾布、吕惠卿、章惇等一众年轻才俊,安置于韩绛麾下办事。彼等皆锐意进取、通晓实务之辈,正可在三司磨练,亦可助韩绛一臂之力。”
“江南之蔡确,此次差事办得妥当,精明强干,可令冯京量才器使,留在东南任事。”
赵顼总结道:“如此,东西二府安稳如山,东南重地有大臣镇守,三司之内,有老成之韩绛坐镇,有干练之才俊效力。朝廷内外,各司其职,既不至人心浮动,亦可为将来徐徐图之,打下根基。韩师以为如何?”
韩琦听完,脸上露出欣慰之色,深深一揖:“陛下思虑周详,老成谋国,莫过于此!优抚欧阳修,乃仁君之举;稳住韩绛,是用人之智;
擢升冯京而委以方面之任,是驭下之明;聚拢英才于三司,是培元固本之远见。如此安排,朝局必安,天下必服。老臣,并无异议!”
赵顼的脸上也露出了轻松的笑容。他知道,这套以“稳定过渡、明确权责、蓄养人才”为核心的布局,如同一盘稳扎稳打的棋,既尊重了现有格局,又悄然为未来布好了棋子。一个清晰而稳固的权力结构,就此确立。
熙宁年间的故事,将从这里,真正拉开序幕。
熙宁元年三月十五,汴京春意渐浓,而比春意更炽热的,是一场在最高学府——太学之内骤然引爆的思想交锋。
这一日,太学讲堂内,名士云集,生徒毕至。案上焚香,气氛却无半分清修之静,反有种山雨欲来的紧绷。主讲席上,对坐着两位风格迥然却同样名动天下的学者:新任翰林学士王安石与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司马光。
此番辩论,由太学博士有意促成,本意是探讨经典,启迪后学。然所择议题,却微妙至极——《周礼·地官》中之“泉府”职能。
王安石率先开讲,他目光炯炯,言语清晰而富有力量,直指核心:
“《周礼》云:‘泉府掌以市之征布、敛市之不售、货之滞于民用者,以其贾买之……凡赊者,祭祀无过旬日,丧纪无过三月。’凡民之贷者,与其有司辨而授之,以国服为之息。”
他环视众人,声音提高:“此非虚文!乃先王圣治之良法也!其意在于:官府当调节市场,平抑物价;更当于青黄不接之时,赊贷钱谷于民,以助其周转,待秋熟后,收取微量利息归还。如此,可防豪强富户趁民之危,重利盘剥!此乃恤民、惠民之仁政,焉能视而不见?”
他虽未直言“青苗法”,然其意已昭然若揭,堂下多有听出弦外之音者,皆屏息凝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