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平二年腊月冬日的汴京城,裹在深灰色的寒云之下。英宗那道如同金石般冷硬腔调说出的旨意,却比数九寒风更凛冽刺骨!
“敕:参知政事韩绛,秉忠恪勤,通达国计。特加银青光禄大夫、权判三司使事,总领盐铁茶酒榷、度支钱粮并诸路常平广惠仓事!另设东南盐政革新制置司于两浙、福建路,以韩绛兼制置使、提举革新诸事!东南两路凡关盐运、缉私、盐场营造、吏治纠劾、兵马协防,一应事权,咸归其掌!原有参知政事职衔如故!咨尔中外,凛遵奉行!”
旨意不长,字字却如千钧巨石砸落!死寂!先是整个垂拱殿朝班陷入一片真空般的死寂!落针可闻!所有朝臣,无论宗亲还是微末小臣,那一刻都如同被冻僵的石俑,呼吸突然停滞!旋即——轰!!!
巨大的、压抑不住的哗然声浪如同沉睡的火药库被点燃,轰然爆发!“盐铁三司!革新制置使?!这是……这是什么权柄?!三省枢密之外,又立一‘东南朝廷’不成?!”有老臣吓得胡子直抖。
“曾布、陈安石、杨汲、李常是谁?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少壮之辈,竟委以如此要害差事?!”消息灵通者已惊恐于具体执行者名单。
“盐政?!动了!陛下真要大动干戈?!百年沉屙,牵丝攀藤,盘根错节……这……这韩绛如何敢?如何能?!”惊疑不定者失声。“盐商!盐商们要疯了!”
“漕司!盐场那些官老爷!还有各地靠盐吃饭的……这是要断多少人的财路金饭碗?!”
“这道旨意一下那些西军某些将领都要急了,怕盐道不稳进而影响粮饷运转啊!”
消息如同巨大浪花,不日就从大殿传向整个开封府衙署和京城各大酒楼,冲向官绅富商的深宅大院,冲向码头、盐行、漕运枢纽!盐商们惊恐地紧闭店门,紧急召集心腹密谈;盐运衙门的胥吏们聚集在阴暗茶肆,脸色发白地传递消息,骂声低抑却怨毒如潮;不少曾与宗室、盐务有染的官员勋贵府邸,彻夜灯火通明,车马穿梭,拜帖、密信雪片般飞向韩府!更有弹劾韩绛“越权擅政”、“扰乱祖宗成法”、“祸国殃民”的奏章,如同离弦之箭,连夜射向宫城待漏院!
然而,这场风暴的中心——韩府,却异常平静。无论何等人物来访,何等帖子投递,只换来门房一句干巴巴的回禀:“老爷奉圣命闭门筹划盐政革新,忧心国事,概不见客。请回。” 那扇黑漆大门紧闭,将所有喧嚣、愤怒、恐惧、试探,统统挡在冰冷的朱漆与铜钉之外。
更令人心神剧震的是——朝中那几根定海神针的沉默!首相韩琦府邸大门紧闭,对外只传三字“静养谢客”。同平章事富弼则托病告假,深居简出。那位以文才着称、刚接掌部分三司工作的欧阳修,竟一反常态地上了一道短折,言简意赅:“盐政久弊,非大破难立。韩公沉毅,可试之。”这简直是无声的支持!枢密院的曾公亮也未见强烈反对。这是风暴前令人窒息的默契!是朝廷顶层面对财务绝境时共同选择的唯一生路!
这沉默比任何争论都更沉重,也更让反对者心底发寒!陛下之决心,韩绛之魄力,朝廷高层的默许已裹挟着这大宋最强大的力量向前碾去,无人能挡!风暴眼的最深处,此刻反而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平静与暖意。
颍王府书斋内,炉火烧得正旺。红泥小火炉上烹着新进的建州白茶,清冽的茶香驱散了窗外的凛冽。赵顼一身素色常服,意态闲适地摆弄着一盘未解的残局。他对面,正是这场滔天巨浪的源头——韩绛。
韩绛慢悠悠地品了一口盏中银毫,任由雪白长须沾染着升腾的水汽。他抬眼看了看灯火下少年亲王那沉静如玉的侧影,轻轻拨动了一下茶盖,似笑非笑道:“老朽活了这把年纪,自诩也经了些风浪。却未曾想,临了临了,被殿下推上这九霄罡风之尖,受这万钧雷霆之势啊。”他语气轻松,话锋却藏着刀,“王爷此番运筹帷幄,自书房定策,至朝堂发力,一步一子,莫不惊心。我这半截埋土的身子骨,倒成了殿下手中最锋利、也最招雷的一杆矛?”
赵顼玉白的手指拈起一枚黑子,轻轻点在棋盘一处紧要的“关”位上。动作行云流水,不带半分烟火气。他抬眸,那双澄澈如秋水的眼瞳看向韩绛,带着一丝纯粹的少年笑意,语气却如惠风和畅:“老师这话,可就委屈学生了。”
他微微摇头,“非是学生有心推您上火炉,实乃天命如此。您啊,额角眉梢,筋骨血脉,天生一副‘肩挑万钧’的劳碌命相,刻满了‘挽狂澜、担重责’的铭文。此等为国驱驰的殊荣,学生纵然想替您分担,只怕也扛不动老师这千钧重担呢。”
他搁下棋子,拿起茶壶,亲自为韩绛续满茶汤。水汽氤氲间,他凝望着韩绛那饱经风霜、刻满决心的面容,声音陡然变得沉静而辽远,如同穿过时空的叹息:“往后啊……”赵顼端起自己的茶盏,隔着雾气望向韩绛:“您不止是我赵顼一人的先生了。”
他微微一停,每一个字都异常清晰,带着超越年龄的分量:“您,是大宋的——师。”这简简单单一个“师”字,超越了单纯的“师傅”、“老师”,承载了“国之柱石”、“中兴导师”的千钧之重!
韩绛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盏中清澈的茶汤荡漾起一圈细密的涟漪。他看着眼前这个目光深邃、气度愈发沉稳的少年亲王,看着他坦然而坚定地说出“共行前路”的承诺,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又仿佛看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正在急速破茧而出的崭新轮廓。
书斋内,只有炉火的噼啪和茶烟袅袅。棋局未完,棋子黑白分明的光点映着这对师徒静默相视的身影。窗外,是汴京深冬的风雪欲来。这潭水……不,这汪看似清澈的王府“静水”真的够深。
韩绛在心中无声一叹,他轻啜一口热茶,那热流滚入肺腑,驱散了寒意,也似点燃了胸中那腔久违的、近乎沸腾的热血。路还长。 韩绛看向灯光下少年专注的侧影。炭火的余光在那年轻的手指和黑白的棋盘跳跃。但似乎有人……能够看见了前方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