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平四年四月末,枢密院东厅。檀香袅袅,却驱不散争论后的凝重。欧阳修红袍微乱,倚门而立,他的脸上惊怒未消。韩琦枯静坐紫檀榻,白玉圭在指间无意识摩挲。曾公亮袖中手指不时揉搓,文彦博闭目捻动菩提子,皆沉默不语。
厅门开处,宋帝赵顼步入,目光扫过四人,落座主位,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
“富公荣养,欧阳公抱恙,朕心系之。京朝职官逾万,年高体衰、沉疴难任者,非止一二。《宋刑统·职制律》明载:‘年七十以上或笃疾不堪公务者,听致仕。’《磨勘条贯》亦定:‘老疾不堪任职,验实,优给恩礼,听其致仕。’此乃祖宗体恤臣工、保政务清明之成法。”
他食指轻叩案面,条理清晰:
“然法行常有疏。或有臣工勉力支撑,反误公务;或染沉疴,徒耗国帑。此非其过,乃制未臻善。”
“朕意定例:孟春设‘安济堂’,太医局遣御医,为在京五品以上职事官行‘岁诊’。”
“望闻问切,详察脏腑精神。为求公允,每员需经三名御医独立诊视,联署具结,详录诊案。诊案密封,直送吏部、审官院。”
“吏部、审官院依《磨勘条贯》,核验诊案。仅对确系‘年七十以上’或三名御医联署确断‘笃疾难愈’、‘不堪繁剧’者……”他目光沉静,语带决断与安抚,“优给恩礼俸禄,劝其致仕或转宫观使等闲散差遣。务使其体面荣养,安度余年。”
关键补充(减少阻力):
赵顼目光扫过韩琦、曾公亮、文彦博三位宰辅,声音转沉,带着对权力结构的清醒认知:
“然!三品以上重臣及宗室亲贵,位尊责重,体统攸关。其年高病弱、不堪任事者,不在此常例核验之列。”
“当由朕亲召,与两府(中书门下、枢密院)宰辅,于御前面议。察其功勋劳绩,体其情状,奏对定夺。或荣养京邸,或归老故里,恩礼从优,务全始终。”
他看向欧阳修,语气诚恳:
“欧阳公,此制循祖宗法,非为裁汰,实为保全!太医循医道,三医联署防误;吏部依成例,核验优退。所涉者,唯真正年迈病重、不堪任事之中下层职官,百中不过一二。三品以上及宗室,朕与宰辅共议,恩礼尤隆。去芜存菁,使能者居位,病者得养,朝廷省费,三善之举,岂有过分?”
韩琦(枢密使):他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新帝此议,将高层重臣与宗室排除在“岁诊”核验之外,改为御前共议,既维护了宰辅体面与宗室尊荣,又体现了对勋旧的优容。他心中震撼于新帝对权力平衡的精准拿捏,枯唇微启:“陛下思虑周详,体恤勋旧,保全大体。岁诊核验中下,御前共议尊显,老臣……附议。”
曾公亮(同平章事):双目一道精光扫过。新帝将三品以上及宗室单列,虽需额外恩赏,但此举极大减少了高层阻力,使“岁诊”推行更顺。省下的中下层冗费(年数万贯)远超可能增加的少数高层荣养支出。他躬身朗声:“陛下圣明!分层而治,各得其宜。岁诊清冗,省费实多;御前优礼,彰显天恩。中书门下必全力推行!”
文彦博(枢密使):眼皮微启,精光一闪。新帝此招,名为“优礼重臣”,实为分化瓦解潜在阻力。将最易反弹的高层与宗室剥离,集中火力剔除中下层冗员,手段老辣。他声音沉静无波:“老臣附议。御前共议,恩礼从优,乃存国体。”(心知此乃帝王心术,以“优容”换“实利”。)
欧阳修(翰林学士承旨):手指微颤。新帝将高层与宗室单列御前议处,确乎减少了“苛待勋旧”之讥。然其忧思未消——御前共议,看似尊崇,实则将重臣去留之权更集中于帝手。他望向御座上年轻却深沉的帝王,终化作一声叹息:“老臣附议。唯愿吏部持中秉正,御前议处,亦存公心,勿使仁政变苛法,优礼成专断。”
赵顼纳谏,敕令:“着吏部、审官院依制核验中下,优礼体面。三品以上及宗室,朕另召宰辅面议。中书拟诏颁行。”四臣领旨告退。
白袍身影独立厅中。壁上《大宋疆域图》静悬。“岁诊”之针,分层而刺,直指冗官痼疾;海州之议、吕公着使帆,则为投向汪洋的破局棋。前路暗涌,然棋局已启。
朕先来试试这冗官的水温。
治平四年五月初一,中书门下颁诏:
“朕绍承鸿业,体天法祖。念臣工年高疾困,强任反损令名;冗费虚耗,实伤国本。依《宋刑统·职制律》、《磨勘条贯》,着定‘岁诊安济制’:”
“一、孟春太医局遣御医三员,于集英殿设安济堂,为在京五品以上职事官行岁诊。三医独立诊视,联署具结,密封直送吏部、审官院。”
“二、吏部、审官院核验诊案。仅年七十以上,或三医联署确断笃疾难愈、不堪繁剧者,优给恩俸,劝致仕或转宫观使等闲散。务全其体面。”
“三、三品以上重臣及宗室亲贵,不在此例。朕另召宰辅,御前议处,恩礼从优。”
“咨尔中外,体朕苦心。去芜存菁,共襄至治。”
诏书一出,汴京暗涌:
五品以下官员:多松一口气,岁诊不涉己身。
五品以上中下层:暗流涌动。年壮者嗤之“虚文”,老病者惶惶不安。太常博士李定(史实人物)抚案冷笑:“三医联署?优礼致仕?温水煮蛙耳!”吏部员外郎沈括(史实人物)则凝眉录档:“若诊核公允,倒省却强撑病体之累。”
三品以上重臣:韩琦府邸,老仆悄语:“相爷,外间说此诏是给咱们体面。”韩琦双指捻须,闭目不答。枢密院值房,文彦博对曾公亮道:“明仲,三司算过岁省几何?”曾公亮袖中珠响:“若汰百员,岁省俸禄、恩赏、衙署耗用,不下十万贯。”
民间茶肆:脚夫拍腿:“早该如此!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官儿,白吃皇粮!”绸商王员外摇扇:“优礼致仕?怕是哄人下台!朝廷缺钱啊!”
士林清议:国子监内,司业程颢(伯淳)对诸生叹:“岁诊核验,仁术乎?苛法乎?在持中耳!”御史中丞吕诲(献可)已磨墨备奏,忧“三医联署若贿通,则良法成弊政”。
同日未时,慈元殿。檀香过浓,熏得人发闷。宋宗赵顼端坐御案后,面上沉静如水。阶下,大宗正赵允让须发皆白,拄犀杖,声带哽咽:
“官家,自治平二年裁宗室恩荫,五代而斩。吾等疏宗月俸时常不能足额发放,府邸年久失修,子孙婚嫁无资!”
旁侧,北海郡王赵允弼(史实宗室)紫袍微旧,接口诉苦:
“臣府中三百余口月俸仅五百贯,米粮尚不足,还要买冬炭夏冰,臣真的无法……”
赵顼指节在袖中捏得发白,面上却波澜不惊,唯唇角紧紧地绷紧一线。他目光扫过阶下几位涕泪交加的远支宗亲,心中冷笑:“月俸五百贯尚言不足?京畿良民五口之家,岁入不过百贯!很好五百贯不足,那三百余口从何而来的?是不是要纳二十门小妾还不够?”然面上仍温言:“宗亲困顿,朕心戚然。着宗正司核计用度,朕当酌增恩赏。”
帘后,太皇太后曹氏凤目微垂,手中佛珠捻动略急。她身侧,向皇后(史实神宗皇后)葱指轻绞绢帕,目光忧切地望向御座。
赵允让犀杖顿地,老泪纵横:
“官家,非臣等贪得,实祖宗体面难全。去岁臣孙大婚竟借债于质库!”
“借债质库”四字如针!赵顼白袍下的身躯骤然一僵,指节掐入掌心。眼底寒光如冰刃乍现,他几乎要拍案厉斥:“质库?!尔等宗室竟敢质押宫赐器物?!该当何罪!如果想死,朕刚好可以……”然话至唇边,硬生生压成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
曹太后手中佛珠骤停!向皇后纤指猛地攥紧绢帕!二人目光一触,心意相通。曹太后轻咳一声,声音慈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濮王(赵允让)、北海郡王(赵允弼),且……回府歇息。宗亲用度,皇帝……自有圣裁。”
“官家……”她转向赵顼,目光温煦,“朝务繁重,莫要劳神太过。且去御苑走走,散散心罢。”
赵顼霍然起身,下颌绷紧如铁。他强压怒火,向曹太后、向皇后微一躬身:“皇祖母,朕告退。”衣袖一拂,大步流星踏出殿门,将那一殿哭诉与熏人檀香甩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