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元年八月初,汴京的暑气未消,但政治空气却因皇帝赵顼的《罪己诏》而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朝堂之上,那种因天灾频仍、流言四起而导致的浮躁与互相攻讦的气氛,暂时被一种更为务实、更为沉重的紧迫感所取代。
皇帝的自我贬抑,如同一盆冷水,浇醒了部分热衷于清议的官员,也将所有人的目光,重新拉回到了河北那片炼狱般的土地以及它给整个帝国带来的深远影响上。
这一日,常朝刚罢,一份来自淮南西路屯田使李常的奏章,被送到了政事堂的案头。
奏章的内容,初看似乎只是其本职工作的例行汇报与建议,但细细读来,却让韩琦、曾公亮、文彦博、韩绛这几位掌舵帝国的重臣,神色都变得凝重起来。
李常在奏章中写道:
“……臣蒙圣恩,提举淮南西路屯田事,旨在安置裁汰禁军之老弱,垦殖荒芜,以省国用。
数月以来,略见成效。然今观河北巨灾,旱蝗未息,复遭地动,百姓流离失所,恐至秋冬,饥寒交迫,南下就食者将如潮涌,非独河北本路堪忧,亦将重累京畿及周边诸路。”
笔锋至此,李常提出了他的核心建议:
“臣愚见,当此非常之时,宜行非常之策。伏望陛下圣断,可于江南东、西两路,荆湖北路等地广人稀、水利可兴之处,广设屯田使司,不拘常格,招募四方流民,授以田亩、粮种、耕牛,蠲免数年赋税,使其安居乐业。
如此,则流民有所归,不致聚而为乱;荒地得以垦,可增朝廷岁入。此非仅为解河北一时之困,实为国家长久安民之策也。”
奏章的最后,李常似乎不经意地添上了一笔,却如同重锤,敲在了几位老臣的心上:
“臣闻,大灾之后,必有荒田。若处置不当,恐强梁者乘机兼并,弱者辗转沟壑,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
此非国家之福也。 故屯田安民,亦为防微杜渐,阻兼并之势于未萌。”
政事堂侧厅内,檀香袅袅,却驱不散那份沉重的气氛。
韩琦将奏章轻轻放下,指尖在“恐强梁者乘机兼并,弱者辗转沟壑”一行字上重重敲了敲,他抬眼看向曾公亮和文彦博,声音低沉:
“李常此奏,其意深远啊。表面是请于江南屯田,分流安置河北流民,减轻朝廷眼前负担。实则……”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他是在提醒朝廷,要警惕灾后河北本路的土地兼并之祸!”
曾公亮深吸一口气,接口道:
“韩公所言极是。河北经此浩劫,死者‘甚众’,这意味着将有大量田产沦为无主之地。
待到灾情稍缓,那些地方豪强、乃至有背景的权贵,势必会如同嗅到血腥的豺狼,利用各种手段,巧取豪夺,将这些土地吞并。
届时,返乡的灾民将无田可耕,只能沦为佃户甚至流民。河北的根基,就要被动摇了!”
文彦博从军事角度补充,面色冷峻:“河北乃北疆门户,屯驻重兵。若民户大量流失,土地集中于少数豪强之手,则兵源、粮饷皆受制于人,边防何以为继?李常这是看到了灾荒之后,更深层次的国家安全危机。”
最年轻的韩绛,掌管财政,看得更为具体:
“李常提议在江南屯田,实为一石二鸟。既分流人口,缓解压力,更是为朝廷摸索一套应对大规模土地重划和流民安置的章程。
这套章程若行之有效,将来便可应用于河北!这才是他真正的‘模板’之意。”
四位重臣你一言我一语,已然将李常奏章中隐含的深意剖析得淋漓尽致。他们作为帝国的最高决策层,太清楚土地兼并这个顽疾对王朝的致命危害了。
从某种程度上说,北宋积贫积弱,与“田制不立”、“不抑兼并”导致的社会矛盾深化有着直接关系。如今,河北的天灾,可能正在为一场空前剧烈的土地兼并浪潮拉开序幕。
“李常此人,有见识,敢任事。”韩琦最终总结道,语气中带着赞赏,“他虽远在淮西,却心系全局,所虑者深。此奏,当郑重议处。”
曾公亮点头:“然也。此事关乎国本,不可轻率。江南屯田,牵涉移民、水利、钱粮投入巨大,需周密筹划。
而如何应对河北灾后土地问题,更是敏感,需有万全之策,既要防止兼并,又不能操切行事,激化矛盾。”
文彦博沉吟道:“或可先令三司、户部,秘密评估河北各州县的户籍、田亩损毁情况,做到心中有数。
同时,可授意河北安抚使司,暗中查访,若有趁灾侵夺民田者,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韩绛则从技术层面提出:“江南屯田之议,可先选一两处试点,由李常这类干吏负责,摸索经验。成功之后,再推而广之。所需钱粮,三司当优先筹措。”
很快,一份由政事堂联署的、态度积极但措辞谨慎的批复,发往了淮西。朝廷原则上同意了李常的建议,命其先行规划,选定屯田区域,预算所需钱粮人力,上报待批。
同时,一份密旨也发往了河北安抚使司,要求富弼、欧阳修等人密切关注灾后土地流向,严防兼并。
这场在政事堂内进行的、并未公开的讨论,标志着北宋统治集团中的核心成员,已经开始超越眼前救灾的范畴,着眼于灾后重建以及更深层次的社会经济结构问题。
李常的奏章,如同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激起的涟漪虽不张扬,却可能影响着帝国未来的政策走向。
赵顼在福宁殿得知了重臣们的讨论,他沉默良久。李常的远见和韩琦等人的老辣,都让他感到一种复杂的压力与动力。
他意识到,治国,不仅仅是要应对眼前的危机,更要防范未来的隐患。 而土地,这个帝国最根本的资源,其分配问题,或许将成为他未来变法道路上,必须直面的一座大山。
八月的风,带着一丝初秋的凉意,吹入汴京的宫阙。朝廷的机器,在经历了短暂的混乱后,似乎正朝着一个更加务实、也更富远见的方向,艰难地调整着它的航向。
而河北的苦难,依然是悬在所有人头顶,最沉重的那片阴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