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夜已沉寂,
我躺在程彦身边,听着他胸口“咚咚”的心跳声,那声音仿佛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乐章,安抚着我的灵魂。
我轻声说:“自你走后,我日不思食、夜不能寐,每每望见官署你那张空荡的桌案,心里空落落的。总想着赶紧来休宁见你,就像现在这样,能躺在你身边,听你说话。”
“这次是我大意了,没想到被江瑢那小子给算计了。肯定是叶昶指使他这么干的。”程彦搂着我,声音里带着一丝懊恼。
“江瑢和叶昶如今都进了六科做言官,别看只是七品小官,嘴巴毒,心也狠。
上至六部,下至督抚,谁不忌惮他们三分?
你这次不小心有把柄落到他们手里,才遭此一劫。
日后若有幸还朝,可一定要引以为戒,千万别再重蹈覆辙了。”我担忧地叮嘱道。
“如今在这儿也挺好。有田有宅,衣食无忧。徽州虽说地处山隅,可文风却好,极为重视教育。
书院的夫子天天过来求我去给学生们讲课,富商和世家大族的邀约也是不断,我都无暇顾及。
然而最想做的,还是着书立传。《遗民录》已成,正好趁着现在人在这儿,多搜集些资料,编着《新安文献志》。”
程彦说起自己的打算,眼中闪烁着光芒。
“等书成,弟必首阅。”我说道。
“书成之日尚早,不过我倒是想起一件事,你听了保准喜欢。”
“什么事呀?”我好奇问道。
“沈周不日即抵休宁。”程彦笑着说。
“真的?”我顿时大喜过望,没想到此行竟还有意外的收获。
一想到能很快见到石田先生,我兴奋得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拉着程彦的手,激动地喊道:“哎呀,太好了,是你邀请他来的吗?”
“他亦喜欢徽州的美景,一直想带学生来写生。得知我赋闲在家,写信对我说已经启程了。”
程彦又一把将我拉回身边说,“到时候你多敬他几杯,让他送你两幅字画,留给子孙,自是好的。”
那一夜,我与程彦双双微醉,然而畅聊的兴致却丝毫不减。
在床上说说笑笑,一直聊到天亮还觉得不够,仿佛有一辈子都说不完的话。
他虽然丢了官,可心胸依旧坦荡,意志坚定,风采不减当年。
从他那双睿智的眼中,我真切感受到他的笃定与自信,是一般文人学子无可比拟的。
自古以来,那些腹有诗书气自华的读书人,多半性格桀骜不驯,恃才放旷。
往往不被世人所容,最后颠沛流离一生,白白浪费了一身大才和那颗心系朝堂的赤诚之心。
我打心底里不愿程彦也落得那般下场,所以总是时时提醒他,千万别恃才放旷,过早树敌,只希望他平平安安,能与我做一生的知己,则死而无憾了。
翌日清早,用过早膳后,我们便上了牛车,赶往婺源去欣赏油菜花田。
到了地方,眼前果然是一大片一大片青黄相接的美景,满眼都是盎然的春意,自然而又唯美。
我第一次见到这般壮丽的景色,只觉得心旷神怡,整个人都陶醉在这无边的花海之中。
我与程彦一起走进花田,沉浸地赏玩起来。
程彦见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油菜花,一脸欢喜的模样,于是伸手采摘了一把,握在手中,走到我跟前,将花递予我。
我看着这些娇艳欲滴的花朵,又看看他满含笑意的脸庞,只觉得心里比吃了蜜还要甜。
我接过花束,轻声问道:“这是要送给我吗?”
“不然呢?鲜花赠知己,愿这春烟长留你心间。”程彦笑着说。
我低下头,轻轻闻了闻花香,感动地说:
“梦徽,春易逝去,然你我之情谊长存,你在我心中远比春之雨露、夏之微凉要珍贵许多。”
“春景再美,也比不上与你相伴。能与你同往春秋、共度朝暮,乃吾人生之所愿!”
程彦说完,随手扯下旁边的花瓣,轻轻地往我头上撒去,然后转身就跑。
我与他在这油菜花田间恣意地奔跑追逐着,欢乐的笑声在田野间回荡。
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我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光。
田边的牛车上,书意咬着狗尾草,看着我和程彦玩得那么开心,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
九方无恒摘了一朵蒲公英,放在嘴边,用力一吹,那白色的绒毛便四处飘散而去。
无恒看着那些飘散的绒毛,笑了笑,随后也把目光投向了我们。
“自先生回来,还从未见他如此开心过。”无恒摇着团扇,轻声说道。
“先生是开心了,可我却不开心。昨儿我还以为他们各睡各房,谁知两人竟在一起睡了一夜。”书意醋意大发地说。
“你怎么知道的?”无恒好奇。
“我昨儿夜里想去问先生今日何时备车,谁知李先生在他房里,两人聊得正欢。
我就没好意思进去。结果今早我推门进去,看见他俩抱在一起睡得正香。”书意越说越气。
“这不就对了!李先生可是咱主子心尖儿上的人,好不容易来一回,主子当然高兴啦。
你可别再犯傻,又说那些吃醋妒忌的话了。”无恒说完,转头又去摘蒲公英了。
在婺源痛痛快快地玩了两日,第三天,我们准备去歙县看文房四宝。
到了歙县时,已近晌午。程彦说就在县城找一处小酒馆,随便吃点东西吧。
于是我们踱步走进一家酒馆,找了个位置坐下,点好了饭菜。
程彦正四处打量着,突然,他眼睛一亮,看到不远处有一桌,有个人正在独自饮酒。
“长安,我瞧见一个熟人。你稍坐会儿,我过去跟他打声招呼。”程彦对我说。
我点了点头,说:“他就一个人,要不请他过来一起吃吧。”
“你不介意的话,那自然好。我过去喊他。”程彦起身,朝那人走去。
“张荩,别来无恙。”程彦走到那人桌前,拱手施礼道。
张荩抬头一看,见是程彦,赶紧站起身来,同样拱手施礼,一脸惊喜地说:
“哎呀,篁庵先生!这么巧,竟然在这儿碰到您。学生惶恐,失礼失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