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微芒初绽
苏承宗拂袖而去,留下的压力却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整个敞轩。周管家和孙师傅垂手躬身,大气不敢出。苏芷瑶静立原地,面纱早已重新覆上,看不清神色,唯有那双露出的眼眸,依旧沉静,却更深邃了几分。
“沈公子,”她转向沈墨轩,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和,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今日之事,让你受惊了。”
沈墨轩连忙拱手:“大小姐言重了。是晚生技艺不精,惹来非议,给府上添麻烦了。”姿态放得极低。
苏芷瑶微微摇头:“是非功过,我心中有数。二叔那边……自有我去分说。只是眼下,确需委屈公子暂留府中片刻,待祖父示下。”
她语气虽是商量,却不容拒绝。沈墨轩心知肚明,所谓的“暂留”,实则是“留府察看”,在苏老太爷做出决断前,他是不可能离开苏府了。是福是祸,全然未知。
“全凭大小姐安排。”沈墨轩表现得很顺从。
苏芷瑶对周管家吩咐道:“周管家,带沈公子去西跨院客舍休息,一应所需,务必周到。”
“是,大小姐。”周管家躬身应下,态度比之前更加恭敬了几分。他走到沈墨轩身边,低声道:“沈公子,请随我来。”
沈墨轩向苏芷瑶再次行礼告退,跟着周管家离开了这间充满了惊心动魄的敞轩。
穿过数重庭院回廊,越走越是僻静。西跨院显然是府中用来招待不太重要或需暂时滞留的客人之所,虽也整洁清雅,但比起之前所见的楼阁亭台,显然简朴了许多。
周管家将沈墨轩引至一间收拾干净的客房,屋内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椅,以及简单的洗漱用具。
“沈公子暂且在此休息。若有需要,可唤门外的小厮。”周管家语气平淡,但眼神复杂地看了沈墨轩一眼,“公子今日……着实令人惊叹。只是府中规矩多,还请公子安心在此,莫要随意走动。”
这是提醒,也是警告。
“多谢周管家提点,小子明白。”沈墨轩点头。
周管家不再多言,转身离去,并轻轻带上了房门。
房门一关,屋内顿时安静下来。沈墨轩走到桌边坐下,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这才感到一阵强烈的疲惫感席卷而来,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与孙师傅的技术交锋,与清客相公们的言语交锋,修复古画时的全神贯注,以及最后面对苏承宗雷霆问责的压力……一环扣一环,惊险无比。
他成功了吗?似乎成功了,画救回来了。 他失败了吗?似乎也失败了,立刻陷入了更大的麻烦之中。
苏府这潭水,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浑。苏芷瑶的维护看似给了他机会,但也将他彻底卷入了苏家内部的波澜之中。那位未曾谋面的苏老太爷,又会如何看待此事?苏承宗显然不会善罢甘休。
前途未卜,吉凶难料。
这种命运操之于他人之手的感觉,极其糟糕。他必须尽快获得更多的主动权和筹码。
就在他心绪纷乱之际,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沈公子?”是一个清脆的女声。
沈墨轩收敛心神,起身开门。只见门外站着一位身着淡绿色比甲、眉眼伶俐的丫鬟,正是之前跟随在苏芷瑶身旁的侍女之一。她手中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锦缎荷包和一叠整齐的宣纸。
“奴婢奉大小姐之命,前来给沈公子送些东西。”丫鬟屈膝一礼,声音不高不低,仪态得体。
“有劳姑娘了。”沈墨轩侧身让她进屋。
丫鬟将托盘放在桌上,先拿起那个荷包,入手沉甸甸的,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声:“大小姐说,公子今日辛苦,这些是公子应得的酬劳,还请公子莫要推辞。”
沈墨轩微微一怔。酬劳?在结果未明、甚至可能获罪的情况下,苏芷瑶竟然提前送来了酬金?这举动颇不寻常,是示好?是安抚?还是另有用意?
他没有立刻去接,而是问道:“大小姐还有何吩咐?”
丫鬟微微一笑,放下荷包,又拿起那叠宣纸:“大小姐还说,观公子于书画之道见解非凡,心下甚喜。偶得几个疑难之处,百思不得其解,素墨写在纸上,想请教公子一二,望公子不吝笔墨,予以批注解答。大小姐说,这只是私下交流,公子无需有任何压力,随心而言即可。”
请教?沈墨轩心中一动。苏芷瑶绝非寻常闺阁女子,从她今日处事的气度、眼光以及对书画的理解来看,其才学见识恐怕远超一般文人。她会有什么疑难需要向自己这个“来历不明”的寒门学子请教?
这绝非简单的交流,更像是一次无声的考较,或者说,是一次试探性的伸手。
他接过那叠宣纸,只见最上面一页用极其清秀工整的小楷写了几个问题。问题并不多,只有三条,但每一条都极有深度,直指书画鉴赏与修复的核心难点,甚至涉及一些失传技法的推测和古代颜料成分的辨析,问题角度刁钻,见解独到,显示出提问者极其深厚的功底和善于思考的头脑。
这绝不是临时起意能写出来的问题,更像是积攒已久、真正困扰她的难题。
沈墨轩迅速浏览了一遍,心中更是惊讶。这些问题,有些甚至触及了他前世现代科技才能解释的范畴,在这个时代,能提出这些问题,本身就已经站在了极高的位置。
苏芷瑶……她究竟想做什么?是真的求教?还是借此进一步探他的底?亦或是……一种独特的招揽信号?
他抬起头,看向那丫鬟。丫鬟只是垂手侍立,面带微笑,看不出任何额外的情绪。
沈墨轩沉吟片刻。这是一个机会,也是一个风险。回答得好,或许能进一步获得苏芷瑶的赏识和信任;回答得不好,或者藏拙,可能会让她失望,失去这个潜在的贵人;而若是回答得太过惊世骇俗,引来的恐怕就不只是赏识,还有可能是忌惮和麻烦。
如何把握这个度?
他走到桌边,提起笔,蘸了墨,却没有立刻书写。他需要好好斟酌。
那丫鬟也不催促,安静地等待着。
沈墨轩看着纸上的问题,脑中飞快运转。他将前世的知识与这个时代的认知相结合,选择性地、谨慎地组织语言。对于一些过于超前的内容,他进行模糊化处理,或借用古代的类似概念进行类比阐释;对于一些确实精深的技艺问题,他则结合自己的理解,提出切实可行的思路和方法,既展现见识,又不显得过于妖孽。
他写得很快,但字迹工整,条理清晰。不仅回答了问题,还在某些地方提出了更进一步的思考和建议。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放下笔,轻轻吹干墨迹。看着自己的回答,他基本满意。既展示了价值,又守住了底线。
他将答好的纸笺整理好,递还给那丫鬟:“劳烦姑娘转交大小姐。小子才疏学浅,姑妄言之,若有谬误之处,还望大小姐海涵。”
丫鬟接过,小心收好,笑道:“公子过谦了。奴婢定会带到。”她顿了顿,似乎犹豫了一下,又低声道:“大小姐还让奴婢带句话给公子:‘府中之事,波谲云诡,公子且安心,静待即可。’”
沈墨轩心中微微一震。这话……是提醒?是承诺?还是暗示她会在老太爷面前尽力周旋?
“多谢大小姐,沈某明白了。”沈墨轩郑重道。
丫鬟敛衽一礼:“那奴婢便告退了。”
就在丫鬟转身欲走之时,沈墨轩忽然心念一动,开口道:“姑娘请留步。”
丫鬟回身,疑惑地看他。
沈墨轩迅速抽出一张新的宣纸,提笔飞快地写下一行字,然后折好,递给丫鬟:“小子亦有一疑问,思索良久,不得其解。冒昧请姑娘将此笺一并呈予大小姐,万望大小姐勿怪小子唐突。”
他此举大胆至极!苏芷瑶向他提问,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考较或交流。而他反向提问,则近乎平等的探讨,甚至带着一丝挑战的意味。在这等级森严的苏府,他一个寒门学子,对身份尊贵的大小姐做出如此举动,极为冒险!
那丫鬟显然也愣住了,看着那折好的纸笺,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脸上露出为难之色。
沈墨轩保持递出的姿势,目光平静却坚定。
最终,丫鬟似乎想到了什么,一咬牙,接过了纸笺,迅速塞入袖中,低声道:“奴婢……奴婢试试看。但大小姐是否会看,奴婢不敢保证。”
“有劳姑娘了。”沈墨轩拱手。
丫鬟不再多言,匆匆离去,脚步似乎比来时快了几分。
房门再次关上。
沈墨轩独自站在房中,看着桌上那沉甸甸的荷包,又想起自己递出去的那张纸笺,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
他在那纸笺上,只写了一个问题,一个关于古画修复中“全色”境界的、极其微妙且近乎哲学思辨的问题。这个问题,既显示了他的思考深度,也像一个鱼饵,试探着苏芷瑶的真正斤量和态度。
他不知道这一步是对是错。
更不知道,这小小的纸签,会在这深似海的侯门府邸,激起怎样难以预料的涟漪。
他只能在这暂时栖身的客舍中,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沈墨轩大胆反向提问,那纸笺能否顺利到达苏芷瑶手中?苏芷瑶看到后会作何反应?是欣赏他的胆识和才学,还是恼怒于他的逾越?这冒险之举,会为他本就微妙的处境带来转机,还是更大的危机?苏老太爷那边的消息,又何时会传来?等待沈墨轩的,究竟是赏识重用,还是雷霆之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