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林默等人逃出生天的同时,净世大阵的淡蓝色光幕依旧笼罩着五炁谷,将山谷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阵内,硝烟尚未完全散去,焦黑的土地、凝固的暗红血迹、散落的破碎法器和残肢,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那场战争的惨烈。
世家联军除了派出一部分人前去追寻林默等人,其余修士们正在打扫战场,收殓己方阵亡者的遗体,同时冷漠地将五行宗弟子的尸身堆积起来,准备统一处理。胜利的气氛并不浓烈,反而带着一种压抑的沉闷。毕竟,为了剿灭这个新兴不久、看似弱小的宗门,他们付出的代价远超预期,最后竟还让核心人物带着部分残党逃脱了。
楚云天悬浮在半空,脚下是缓缓流淌、散发着湮灭气息的沧溟弱水。他依旧一尘不染,俊朗的面容上看不出喜怒,只有一如既往的冰冷和淡漠。他目光扫过下方如同炼狱般的战场废墟,扫过那些正在被搬运的、穿着各式各样服饰的五行宗弟子尸体。
他的目光,在其中几具尸体上微微停顿。
那是一个年轻的修士,至死都紧紧攥着一面绣着歪歪扭扭五行图案的残破旗帜,眼神空洞地望着天空,脸上还带着一丝未褪尽的稚嫩和难以置信。
另一处,几名五行宗弟子显然是力战至最后一刻,背靠着背死去,浑身布满伤口,武器断裂,却维持着战斗的姿势。
更远处,甚至有一些明显是刚招募不久、修为低微的散修,他们倒下的地方远离主战场,似乎是想逃跑却被波及,脸上凝固着巨大的恐惧和绝望。
楚云天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
一种极其陌生、极其细微的情绪,如同水底暗流,悄然在他那如同冰封湖面般的心境中漾起一丝涟漪。
这不是他预想中的画面。
在他的认知里,剿灭逆党,维护秩序,净化错误,一切都应当如同秋风扫落叶般干脆利落,然后回归应有的、井然有序的轨道。这些低效的、错误的、浪费资源的存在被清除,世界理应变得更加“洁净”和“顺畅”。
但眼下这片废墟,这些数量远超预计的伤亡(包括世家一方),以及那些低阶修士临死前最原始的恐惧……这些景象,与他理念中“净化后应有的秩序”似乎……并不完全吻合。
反而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乱和……浪费?
尤其当他注意到,一些世家附庸势力的修士,正在粗暴地踢开五行宗弟子的尸体,抢夺他们身上那点微不足道的储物袋,甚至为了一点小利益而发生争执时,那丝细微的涟漪似乎扩大了一点。
这就是……维护秩序之后的结果?
“少主。”一名楚家金丹长老飞近,恭敬地禀报,“战场已基本清理完毕。五行宗宗主林默及其核心党羽苏砚,率领数十残部,借助一条隐秘地脉遁走或许还用了某种隐秘的传送手段,方向应是青冥域南部瘴疠之地。已派出三队精锐斥候追踪,但其遁法诡异,地脉复杂,短期内恐难锁定具体位置。”
楚云天淡淡地“嗯”了一声,目光却并未收回,依旧看着下方。
那长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以为少主是对追逃结果不满,连忙补充道:“虽走了首恶,但五行宗主力已被歼灭,其巢穴亦被捣毁,目的已然达成。些许丧家之犬,逃入那等绝地,即便不被毒瘴凶兽所害,也难有作为。假以时日,必能擒杀……”
楚云天抬起手,止住了他的话。
他缓缓降下高度,落在了一片狼藉的战场中央。脚下是焦黑泥泞的土地,混合着血腥与法术残留的刺鼻气味。
他环视四周。
断壁残垣间,有低级修士在默默搬运同门的尸体,脸上带着兔死狐悲的麻木。
稍远处,一些出身中小附庸世家的修士,正看着自家伤亡名单,唉声叹气,愁云惨淡。
更远处,五炁谷原本的灵田、药圃已被彻底毁掉,灵眼也被污染枯竭,一片死寂。
为了剿灭这个“错误”,他们消耗了海量的灵晶,动用了“净世大阵”这等底蕴,付出了大量修士伤亡的代价,最终得到的,似乎只是一片毫无价值的废墟和一群更加离心离德、心怀怨望的附庸者。
这……就是“天命”所指引的、“正确”的道路所带来的结果?
一直以来坚信不疑的“弱肉强食、慧根天命、秩序至上”的理念,在这一刻,似乎与现实产生了一种尖锐的、让他极不舒服的割裂感。
他所维护的秩序,带来的真的是繁荣和稳定吗?还是说……只是一种以绝大多数人的绝望和牺牲为代价,维系起来的、冰冷的、脆弱的永恒压迫?
“慧根”决定一切,天赋决定命运,这本身……是否就是天道最大的不公?
如果天道至公,为何要设下这令人绝望的枷锁?
如果天道不公,那他们这些秉承“天命”的世家,又算什么?
一个个从未出现过的疑问,如同顽强的毒草,从他冰封的心境深处钻出,疯狂滋长。
他想起了林默那双赤红的、充满不屈和愤怒的眼睛,想起了那个老瘸子决绝燃尽的一剑,想起了那个化身石柱的弟子悲壮的守护……这些被他视为“错误”和“混乱”的存在,为何能爆发出如此力量?他们的信念,究竟源于何处?
仅仅是因为……不甘吗?
楚云天沉默地站立着,周身流淌的弱水领域似乎都变得不如以往那般圆融自如,泛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修长白皙、蕴含着恐怖力量的手指。这双手,代表着沧溟楚家的荣耀,代表着至高无上的“天命”所归,代表着纯净强大的力量。
但此刻,他却第一次感到了一丝……茫然。
自己一直以来所追求的极致力量,所维护的绝对秩序,其尽头……到底是什么?
是一片更加完美、更加有序的乐土?
还是……另一片更大的、死寂的废墟?
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身后的楚家长老看着他沉默的背影,感受到那股若有若无的低气压,不敢出声打扰,心中却充满了疑惑和不安。少主这是……怎么了?
楚云天缓缓握紧了手掌,那丝罕见的迷茫被更深沉的冰冷重新压下,但某些东西,一旦产生,便再也无法彻底抹去。
他转身,声音恢复了以往的淡漠,却似乎比平时更冷了几分:“清理完毕,撤离。将此地方圆百里,列为禁区,擅入者,杀。”
命令下达,他不再看这片废墟一眼,身形化作一道流光,率先向着净世大阵之外飞去。
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某些坚固了二十年的东西,已然悄然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困惑的种子已经种下,只待合适的时机,便会破土而出,彻底动摇那看似坚不可摧的信念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