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渊坐在府衙后宅,嘴里直哼,气得站起,扬手指向屋外,对自家夫人说道:“你看看,一个个贪便宜,上了当,跑到我门前闹,是我叫他们买的?”
胡夫人让自家老爷坐下,安抚道:“你消消气,他们不过是走投无路了,你戴着官帽,不找你找谁?”
“这京都戴官帽的多了去了,偏只我一个?”
胡夫人嘴角含笑道:“戴官帽的多,可都不及老爷来得清正廉洁。”
胡渊听了这话,稍稍平息心气:“还是夫人的话慰帖我心。”
“妾身听老爷说过,是收了一张信笺,才将这伙人擒获?”
胡渊点头道:“是华四锦的女东家,这小女子年纪不大,说话却是老辣,乍一听,还以为是官道浮沉半生的人物。”
胡夫人略作沉吟,说道:“这才年初,两大丝行怎会在这个关窍没了存货,可是大手笔,若是同这位女东家有关,只怕……”
“以低价购进,再转手高价卖出。”胡渊“啪”地拍向椅扶,“这小女子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当真是……”
“老爷气得什么,那丫头既然递了信,就是有心要掺和此事,你不如将她传来,探探她的口风,若她真想断人命脉以生财,你便言语敲打她一番,若不是,这事更好解决……”
胡渊听后,觉着在理,当下让人把戴缨传到府衙偏厅。
戴缨到了偏厅,朝胡渊道了万福,胡渊赐座,戴缨告了座。
“不知大人传小女前来,所为何事?”
“此次擒获那伙不法商贩,幸有你的告发信件。”胡渊说道。
戴缨笑了笑:“这是该的,妾身原也打算贪便宜,从那些人手里买一些,只是比旁人多留了一份心,也得亏是这份疑心,发现了不对。”
胡渊点了点头,眼睛稍稍眯起,语气意味深长:“戴掌柜怕是不止多了一份心罢?”
“妾身不明大人此话何意。”
“我已着人查过,两大丝行的现货皆由你华四锦买了去,是也不是?”
胡渊语气沉下来,打算给这女子一个下马威,让她怕,只有怕了,才好听从吩咐。
然而,这女子面目坦然,没有一点惧意,只听她先笑了一声,说道:“大人何必去丝行查探,直接到华四锦来问便是,没什么不可说的,所有的丝货确实是我们庄子买走的。”
不等胡渊开口,戴缨又道:“买卖货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皆以正规手续采买,难道这也犯了事?”
胡渊一噎,他还没问她,她倒质问起他来,于是也不绕话,直言道:“因着你把生丝买走,其他绸缎庄存货不够,闹到我门前寻说法。”
“阿缨明白大人的意思,阿缨愿将手里的生丝拿出,分给其他绸缎庄以解燃眉之急。”
胡渊没想到她如此轻易就松口,确认道:“你愿意拿出手里的丝货?”
戴缨点头道:“不过……”
胡渊心中了然,说道:“当然,你转手卖出,价格上肯定要高出些许,这也是应当,只是不可高出太离谱。”
戴缨摇头:“并不多出价格,妾身以什么价买进,便以什么价让出。”
“此话当真?!”这一下,连胡渊都惊震了,接着他反应过来刚才这小女子似有后话,遂问道,“有什么要求但讲无妨。”
“原先布行的张行头同外商勾结,事情败露,怕担责,撂挑子跑了,妾身有心于这行头之位……大人以为如何?”
“你想当行会行首?”
京都有不少行会,布行的、酒行的、木作行……
每个行会都会推一位行头,这行头有个别称“准吏人”,虽不是正式的在编官吏,却也有个像样的身份,会发放行会牒。
戴缨反问道:“不可以?”
胡渊往戴缨面上扫了一眼,说道:“行会乃民办,衙门监督,你若想做行首,还得让会里其他人点头才行。”
京都行会不是没有女行头,皆是年长者,有辈份的,只是眼前这丫头年纪过小,想要服众只怕难。
戴缨笑道:“并非让大人力举,只要大人起个头,表个态度,不反对便可。”
“若是这样,我没什么说的。”
有了这个话,接下来,戴缨只需让行会中人点头,而让那些人点头,再简单不过。
她手里有他们要的东西,对那些人来说,谁做行头都一样。
这一次,戴缨举报有功,胡渊作为衙令对她的请求应下了,特意着差人在行会点明推选一位新的行头,并有意提了戴缨的名字。
众人听出了这话里的意思,当下心中千思百转,戴氏同胡衙令是什么关系,上次查封她的铺子,还没一日就重新开张,跟闹着玩似的。
这次又在她背后撑腰,就在众人不言时,一个声音站了出来。
“此次多亏戴娘子慷慨大方,伸出援手,解了在场诸位的困境,我当先,选戴娘子为咱们行的行头。”
此语一出,堂间众人,连同戴缨在内,皆侧头去看,说话之人不上三十,正是那瑞锦轩的东家,林韦。
他们这些人,不少需从戴缨手里购置生丝,有了一个起头,又无人反对的情况之下,其他人也就随众了,就这么,戴缨行首之位落定。
散会后,一人行到林韦身边,问道:“林掌柜,那位戴掌柜是什么来头,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林韦笑了笑:“什么来头我不知,她一外地女子能来京都做买卖,又岂是一般人。”
话不道尽,那人从话音中琢磨出一点什么,料定这位华四锦的女东家和胡衙令必有隐秘。
从行会出来,归雁扶戴缨上车,坐定后,问道:“娘子,咱们要这行头做什么?又无个俸禄,也无个在编的身份,事还多,只单单做咱们的生意不好?”
戴缨脸上带笑,心情不错:“俸禄能有几个钱,你主子我几时差钱?”
“那为着什么?”
“为了一个身份。”
归雁仍不明白:“这是什么身份,娘子的身份在陆府,一个行会的头头,能担起什么身份,不说别的,随便见一个小吏,民见了官,该低头还得低头,不如‘陆府姨娘’的身份好使。”
戴缨笑而不语,抽出帕子,放到腿上来来回回折叠,嘴里哼着小曲儿。
归雁嬉笑一声,挨近戴缨,搡着她,哼唧道:“婢子愚笨,娘子行行好,解惑一二。”
戴缨手上折着巾帕,开口道:“就说那个张行老,你道他为何这么容易脱身离京?”
“因为行头的身份?”
戴缨指向腿上方正如板的帕子:“因为他手里有证,我要的就是那个。”
“行会牒?”
“不错。”戴缨见自己的丫头仍不明,但这话不是三两句能解释清的,只简单说明,“有这个牒,日后各路通行方便,就算衙吏查验身份,不会被充作流民,若作商旅,也不会被遣送回原籍,懂么?”
归雁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话是听明白了,但她不知娘子要这个做什么。
什么流民,什么商旅,好像会走好远似的,怎么想也同她们不沾边。
过了几日,戴缨终于拿到了行会牒,展开看去,里面有她商铺的信息,还有签押、官印。
她将它小心翼翼地收起来,有了它,不管日后用不用得上,自身多一层保障总不会有错。
……
彼边,谢家……
戴万如瘫了,但她这个瘫并不是全身不得动弹,经过大夫诊治,已经可以下榻。
虽恢复不到从前,行走却不是问题,但和正常人还是差别很大。
就拿她的面部来说,不说话时还好,一说话两侧脸有明显的拉扯,一边正常,一边往下坠。
正常的一侧脸在下坠的一侧的比较之下,看着多少也有点问题。
走起路来,更是不协调。
如今就算给她一个诰命,以她现在这副模样,也不会在人前炫耀了。
她如今成日在府里,没别的事,主要就两件,一,寻着事发脾气,二,寻着人发脾气。
院子里的阳光照不进谢家的上房,哪怕天气再好,那光都映不透上房的窗纱。
戴万如坐于上首,一旁的丫鬟在她衣襟前掖了巾帕,拿着汤匙给她喂药,还没喂到两口,药碗被她一把掀翻在地,丫鬟赶紧伏跪于地。
只听她含糊道:“你刚才是不是撇嘴了?”
丫鬟惶恐:“婢子不敢。”
“不敢?我分明看见你撇嘴,我只是腿脚不便,眼睛却没瞎,脑子也没坏!”
说着,一双眼狠狠瞪起,眼角像要撕裂一样:“你们一个个,拿我当痴儿?”
堂中众人无一人敢言语,俱垂手低头。
正在这时,屋外响来脚步声,戴万如抬眼看向来人,嘴角扯起一抹怪异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