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是平谷的书信,戴缨接过,从信套抽出信笺,展开看去,看过后,将信放下,没再说话。
是戴万昌的亲笔,这信是写给陆铭章的,其间措辞如何谦恭,如何谨慎自不必说。
大致意思是他要来京都,不止他要来,还带了她那同父异母的妹妹戴云一起来。
“这封信到我手里有一段时日,掐着时间,他们也快到了。”陆铭章说道。
戴缨把信重新折好,冷笑一声:“这可真是,他想来京都就来,还给大人寄信,以为他自己是哪里来的大人物,怎的,还让我迎一迎他不成?”
“他在京都不是没有房子,几处大宅呢,空着,叫家下人看管着。”
陆铭章笑道:“那你说,他来了我见是不见?”
“不见。”戴缨说道,“大人莫要给他脸。”
陆铭章见她腮帮微咬,恨恨的模样,问道:“给他做脸,便是给你做脸,真不见?”
戴缨把头撇向一边,若说她恨戴万如,但对戴万昌这个父亲的感情绝不是一个“恨”字能概括。
他对她不好吗?
从她十多岁,他出门就将她带在身边,亲自教她拨弄算盘,教她认账,当小子一样带她出门同行会的那些人打交道。
她的一身本领皆出自他。
她是家里的大姑娘,只要是她想要的,戴万昌总是紧着她先,他不缺钱,也从来不让她缺钱花。
可就是这么个人,却不问她的意愿,给戴万如的信中说出,若是朱门绣户,虽侧室亦无不可。
戴万如把她送到什么样的人家,送给什么样的人,于他来说并不重要,他要的是高门显户。
想到这里,戴缨扑哧笑出声,她同戴万如在那场不见血的厮杀中,都不是赢家。
她的父亲才是。
陆铭章观着戴缨的神情,说道:“这便是我为什么拖到现在才给你看。”
确实,在得知戴万昌要来京都后,她的心情变得很烦躁,真是不如不知道。
“你若是不想见,不见便是了,有什么可烦闷的,我见一见也是个意思。”陆铭章问道。
戴缨想了想,理清心绪,说道:“他若求见,大人推了,妾身不想看见他。”
陆铭章笑而不语。
戴缨没再说什么,反正她是不愿见戴万昌的。
戴万昌的车马到京都时,正值上午,秦家兄弟带着一簇伙计守望在城门前。
“老爷远驾而来,一路辛苦。”秦家兄弟立于车旁,向车里的人问了安。
戴万昌并未下马车,掀了车帘,点了点头,随口问道:“铺里的营生可好?”
“一切都好,前段时日,大姐儿还当上了行会的行头,可喜的事。”
戴万昌疲惫的脸上有了笑:“好,好,我儿一直都是好的。”
而后,车帘放下,放下的一瞬,帘缝轻悠悠漏出一句话:“可惜不是个小子……”
车马再次启行,往城里走,秦家兄弟随上平谷来的车队。
戴家在京都有几处大宅,没人住,由家奴看管,戴万昌来之前,京都的戴家下人早已收到了信,清出一间宅子。
车马走到街中,街道宽整,两旁楼宇林立,市声喧腾,热闹不已。
不同于平谷的新气象叫戴云目不暇接,心里欢喜不已,她从未到过京都。
初到天子脚下,入目之及皆是新鲜,街上的人和物,他们穿的衣裳,还有他们的举止。
稍稍扮相气派的,她脑子里便给这人按了个官衔,再有些打扮富丽的,她又想着,怕不是哪个皇亲国戚。
都说京都城,三步一侍郎,五步一尚书。
她被城中的空气给醺醉了,迷了眼,仿佛每一次呼吸,都在与某位大人物擦肩。
她的心情从未这般好过,父亲此次带她前来,打算让她住进谢家,其目的不言而喻。
很快,车马停当,一行人下了马车,入到戴家在京都的大宅。
戴万昌刚落脚,接下来还有许多事务料理,最首要的一件,就是拜见他的那位权臣“女婿”。
他在下人的伺候中沐洗更衣,随便用了一餐饭,看了看时候,已到了下午,一天已过去大半。
欲明日一早往陆府递帖求见,接下来,他也不闲着,出了戴宅,去了绸缎庄。
在秦家兄弟的带引下,看了绸缎庄里外,很是满意。
店中的伙计们见了戴万昌,得知是女东家的父亲,看起来不上四十,也就三十多岁的样子,身材微胖,着一件圆领枣红长衫,系宽腰带,年纪不大,却已有肚腩。
一个个心中慨然,他们东家的母亲杨三娘得美成什么样,才能把东家生得这样好,只因戴父的模样实在拉胯。
“我儿今日没来?”戴万昌问道。
秦二从旁回答:“大姐儿今日没来,两个铺子已上了正道,来得并不频繁,行会偶有事务,她才出府一趟。”看着戴万昌的面色,落后又补了一句,“常陪侍在陆家老夫人身侧。”
戴万昌一听,乐了:“是了,是了,该是这样,我儿必是得老夫人喜欢。”
这一趟出门,戴万昌自是欢欢喜喜。
自打长女进了陆府,做了陆相公的偏房,他在平谷的地位
水涨船高,那新来的县老爷每有筵席,总让人给他下帖。
甚至有一次知州来到平谷,县令借用他的宅子宴客,并引他向上拜见,知州见着他,也是客气,并不拿大。
此次县令得知他往赴京都,更是乘轿亲自登门,备了厚礼,说是给他家长女的贺礼。
至于庆贺什么,这并不重要。
而这官员也是聪明,知道陆铭章的脾性,于是想通一通陆铭章这位爱妾的路子。
毕竟他们这位相爷房里只这么这一个人,再无旁人。
戴万昌的根基在平谷,地方官的要求他不能推拒,可收下呢,又怕其中牵扯太多。
最后没办法,只能带上县令的“贺礼”上京。
次日,戴万昌先遣了下人往陆府送名帖,等陆府那边的答话,然后带着戴云去了谢家。
谢山早已让人备了一桌好酒菜,于庭院招待戴万昌这个大舅哥,戴云则随着引路的婆子去了上房,拜见戴万如这个姑母。
戴万昌同谢山于亭轩坐着,桌上摆了美味酒菜,下人在亭外应候,也是这会儿,他才知道自家小妹出了事。
“瘫了?!”戴万昌执酒杯的手一顿。
他知道大外甥娶了陆家千金,婚期很赶,这还是谢山写信告知他的,信中没说别的,怎么自家妹子就瘫了。
谢山从前受过戴家恩惠,哪怕如今他是官身,对戴万昌这个大舅哥还是敬着,再加上戴缨如今正得陆相宠爱,更加不敢轻待。
“先是倒地不起,后经大夫看诊,现如今可以下地行走,只是腿脚不利索。”谢山解释道。
戴万昌仰头喝了一口酒,咂摸道:“呀——这好好的……怎么就瘫了呢?”
谢山觑了戴万昌一眼,心道,被你闺女气瘫的。
戴万昌没有所觉,还对谢山劝慰。
“她是个心气高的,好不容易把容哥儿和珍姐儿盼大,如今容哥儿前程似锦,更与高门联姻,正是她苦尽甘来,安享尊荣的时刻,可偏偏……连高堂之位都未能坐上,新人的礼也未受成。”
说着又是一声叹:“我这妹子真是……苦命!”
之后,两人又说了些话,戴万昌得知谢容外派去了海城,那小女儿就没必要住谢家了,随后跟着下人去了上房。
戴万昌见了戴万如,差点认不出,人瘦得许多,面目也变了,整个人的精神是往下坠的。
兄妹二人阔别多年,叙说了些话,多半是戴万昌说,戴万如简单回应。
她说话很慢,有些含糊不清。
而且戴万昌发现,说别的话都挺好,唯有谈起自家长女,小妹身上控制不住地发颤,腮帮子鼓绷着。
“夫人平心静气,慢慢呼吸,吸气……吐气……”一旁的婆子替戴万如抚拍胸口,又去搓她僵硬的手。
戴万如闭上眼,半点不愿提及自己那个侄女儿,也不愿意听有关她的任何消息,她怕自己听多了活不长。
一个人不论从前追求再多的虚名,大病一场后,只想惜命,什么都没命来得重要,戴万如也不例外。
“大哥,小妹这个样子,你也见到了,自此见不了外人,只在这宅子里活一日算一日。”戴万如说道,“我就不多作陪了,你再坐坐。”
“刚才我那儿媳来,带珍姐儿去了后园。”
戴万昌听这话也不好多待,对戴万如又宽慰了几句。
彼边……
暖阳天气,景园内绿植翳翳,红的、黄的、紫的,各种颜色的花儿,大大小小纷纷开得正艳。
两个衣着春衫的女子于湖边闲步,一人手拿团扇,一人手拿罗绢。
一个步履向前,一个步履滞后。
戴云从侧旁打量着这位陆相千金,小脸,皮肤养护得好,很白,但没她长姐的皮肤白。
不说别的,她长这么大,真没见过谁人的皮肤比大姐好,雪肤香细一词很能精准地概括。
这位陆家千金单挑五官,不多么出挑,但胜在一身骄矜气,还有那行止间随意又傲然的姿样。
戴云落后于她半步,就在她打量陆婉儿的同时,陆婉儿停下步子,侧过身回看向她。
戴云微微垂下眼皮。
陆婉儿在她面上扫了一眼,那是一双和戴缨三分相似的眼睛,怎么形容呢,清灵灵的,一双映着山间翠色的妙目。
灵动,澄澈,像是那林间的小闹物……她父亲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