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8月6日·长沙金井镇)
一、黎明前的铁与火
8月6日的黎明,是被撕裂夜空的信号弹拽亮的。
寅时刚过,金井镇上空突然升起三枚红色信号弹,拖着长长的烟尾划破墨色天幕。李根生猛地从战壕里弹起,指尖的烟卷掉在满是泥土的军靴上,火星溅起时,远处已经传来了震耳欲聋的轰鸣声——那是日军重型轰炸机的引擎声,比前几日的侦察机要沉闷百倍,像一群失控的巨兽,正朝着阵地俯冲而来。
“隐蔽!所有人进防炮洞!”李根生嘶吼着,一把将身边正在擦拭步枪的小陈按进战壕侧壁的防炮洞。话音未落,第一波炸弹已经砸在了镇西的重机枪阵地,“轰——”的一声巨响,泥土与碎石如暴雨般倾泻而下,战壕顶部的木头支撑瞬间断裂,几名来不及躲避的重机枪手被埋在了下面。
张彪红着眼眶想要冲过去救人,却被李根生死死拽住:“别去!还有第二波轰炸!”话音刚落,第二波炸弹接踵而至,这次的目标是正面防线,3营驻守的战壕被直接炸塌了近二十米,惨叫声与爆炸声交织在一起,空气中瞬间弥漫开硝烟与血腥的混合气味。
轰炸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当最后一架日军轰炸机拖着黑烟消失在天际时,阵地上已经看不到一块完整的土地——原本整齐的战壕变成了深浅不一的弹坑,鹿砦被烧成黑炭,铁丝网绞成扭曲的铁条,镇东山头的迫击炮阵地更是被夷为平地,三门迫击炮只剩下半截炮管,炮班士兵的尸体与武器残骸缠在一起,凝固的血痂粘在焦黑的土地上,触目惊心。
李根生从防炮洞里爬出来时,军装后背已经被碎石划开了一道大口子,渗出血迹。他抹了把脸上的尘土,刚要下令清点伤亡,远处的公路尽头突然传来了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日军的地面主力,来了。
二、钢铁洪流与血肉长城
透过望远镜,李根生的瞳孔骤然收缩。
公路上,日军的进攻队列如一条土黄色的巨蟒,一眼望不到头。最前方是十二辆九五式重型坦克,炮塔上的炮管泛着冷光,履带碾过路面时,连大地都在颤抖;坦克后方,是密密麻麻的步兵集群,每五十人组成一个冲锋小队,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式步枪,腰间挂着甜瓜手雷,踩着整齐的步伐向前推进;队列两侧,还有十辆搭载着火焰喷射器的装甲车,金属喷管在晨曦中闪着狰狞的光,正是前几日让士兵们心惊胆战的“火焰恶魔”。
“赵营长!日军主力来了!让你的人守住正面,我带1连侧击!”李根生对着通讯兵大喊,话音未落,已经抓起身边的汤姆逊冲锋枪,朝着镇东的重机枪阵地跑去。
赵山河此刻正蹲在正面防线的战壕里,看着日军越来越近的队列,脸色凝重如铁。他一把扯下领口的风纪扣,对身边的副营长吼道:“通知各连,手榴弹弦都给我拉开!等鬼子坦克进了地雷区,先炸坦克,再打步兵!谁要是退一步,老子先崩了他!”
话音刚落,“轰隆”一声巨响——最前面的日军坦克触发了公路两侧的地雷,履带被炸得飞了起来,坦克车身瞬间倾斜,冒着黑烟停在了原地。这声爆炸像是信号,两侧山头上的m2重机枪突然怒吼起来,张彪带着重机枪班趴在弹坑里,双手死死按住颤抖的枪身,12.7毫米的子弹如钢雨般扫向日军步兵集群,每一发子弹都能洞穿两名日军士兵的身体,血雾在队列中接连炸开,土黄色的队列瞬间出现了一道缺口。
“打得好!”赵山河大喊着,抓起一颗手榴弹扔了出去。战壕里的士兵们纷纷效仿,手榴弹如雨点般落在日军步兵群中,爆炸声此起彼伏,日军的冲锋节奏被瞬间打乱。
但日军的反扑来得更快。被炸毁的坦克后方,剩下的十一辆坦克突然加速,朝着正面防线猛冲过来,炮塔上的火炮接连发射,炮弹落在战壕里,炸起的泥土将士兵们埋在下面,不少人刚爬出来,就被坦克机枪扫中,倒在血泊中。
“重机枪打坦克观察口!”李根生在镇东山头大喊,张彪立刻调整枪口,瞄准一辆冲在最前面的坦克观察口。但坦克的装甲太厚,m2重机枪的子弹打在上面,只留下一个个白色的弹痕,根本无法穿透。
“连长!不行啊!这坦克太硬了!”张彪嘶吼着,脸上溅满了鲜血——刚才一枚炮弹落在重机枪阵地附近,一名机枪手被弹片削掉了半边肩膀,鲜血喷了张彪一脸。
李根生咬着牙,目光扫过阵地后方的迫击炮残骸,突然看到了角落里的几箱炸药包。他眼睛一亮,对身边的突击组大喊:“跟我来!炸坦克履带!”
三、冲锋的背影与不朽的魂
突击组的十二名士兵,都是从1连挑选出的身强力壮的老兵。听到命令,他们毫不犹豫地抓起炸药包,跟着李根生朝着日军坦克冲去。
日军的机枪火力如毒蛇般追着他们扫射,一名士兵刚跑出两步,就被子弹击中了大腿,他踉跄着摔倒在地,却一把将炸药包塞给身边的战友:“别管我!炸了坦克!”话音未落,又一枚子弹击中了他的胸膛,他的身体猛地一震,眼睛却死死盯着日军坦克的方向,直到失去呼吸。
李根生带着剩下的十一人,借着弹坑的掩护,一步步靠近坦克。离坦克还有三十米时,一辆日军装甲车突然调转方向,火焰喷射器的喷管对准了他们,“嗤——”一道火舌瞬间吞噬了两名士兵,他们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身体就被烧成了火球,在地上翻滚了两下,便没了动静。
“散开!从两侧绕!”李根生大喊着,一个翻滚躲进旁边的弹坑。小陈跟在他身后,手里紧紧攥着炸药包,脸色苍白如纸,却没有丝毫退缩——这是他第一次上真正的战场,前几日的战斗,在今天的铁与火面前,不过是热身。
“小陈,你跟着我!”李根生拍了拍他的肩膀,突然起身朝着坦克侧面冲去。日军坦克手发现了他们,机枪立刻调转方向,子弹擦着李根生的耳边飞过,打在地上溅起一串尘土。李根生猛地扑倒在坦克履带旁,将炸药包塞进履带缝隙,拉燃导火索,然后翻身滚进弹坑。
“轰!”炸药包爆炸,坦克履带被炸断,车身瞬间倾斜。但还没等李根生喘口气,另一辆坦克的机枪已经对准了他的弹坑,子弹如暴雨般倾泻而下,弹坑边缘的泥土被打得簌簌掉落。
就在这时,小陈突然从另一侧冲了出来,手里举着炸药包,朝着那辆坦克跑去。“连长!我来吸引火力!”他嘶吼着,故意放慢脚步,让日军的机枪朝着他扫射。子弹击中了他的胳膊,鲜血瞬间染红了军装,但他依旧咬着牙,朝着坦克跑去。
“小陈!回来!”李根生目眦欲裂,想要冲出去救他,却被身边的老兵死死按住。
小陈回头望了一眼李根生,脸上露出了一个青涩的笑容——那是他第一次上战场时,问李根生“打不打”时的表情。然后,他猛地扑到坦克履带旁,拉燃了炸药包。“轰!”又是一声巨响,坦克停住了,但小陈的身影,却永远消失在了火焰与硝烟中。
“啊——”李根生挣脱老兵的手,抓起汤姆逊冲锋枪,朝着日军步兵群疯狂扫射。眼泪混合着尘土流进嘴里,又苦又涩,但他的眼神却越来越亮,越来越坚定——小陈的死,像一把火,点燃了所有士兵的斗志。
阵地上,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为小陈报仇”,紧接着,所有士兵都嘶吼起来,他们跳出弹坑,端着步枪、冲锋枪,朝着日军冲去。子弹打完了,就用刺刀捅;刺刀弯了,就用枪托砸;枪托断了,就用拳头、用牙齿,哪怕只剩最后一口气,也要抱着日军士兵一起滚下战壕。
赵山河带着3营的士兵,从正面防线冲了出来,与1连的士兵汇合在一起。他的左臂被弹片划伤,鲜血顺着胳膊流到手上,却依旧挥舞着大刀,将一名日军军官的脑袋砍了下来。“弟兄们!守住金井!守住长沙!”他的吼声震耳欲聋,盖过了所有的枪声与爆炸声。
四、残阳下的坚守
战斗从黎明一直持续到黄昏。
当夕阳的余晖洒在阵地上时,日军终于开始撤退了。原本浩浩荡荡的进攻队列,此刻只剩下零星的坦克和步兵,拖着疲惫的步伐,朝着公路尽头逃去。阵地上,到处都是尸体——日军的、我们的,有的紧紧抱在一起,有的手里还握着半截步枪,有的趴在战壕边缘,像是睡着了一样。
李根生靠着一辆被炸毁的日军坦克坐下,浑身的骨头像是散了架。他的汤姆逊冲锋枪已经打光了所有子弹,枪管烫得能烤熟土豆;军装被撕裂了无数道口子,身上的伤口不计其数,血与汗混合在一起,结成了硬硬的痂。
张彪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手里拿着半壶水,递给李根生:“连长,鬼子退了。”他的左腿被火焰烧伤,皮肤皱在一起,像是老树皮,但他的脸上却带着一丝笑容——他们守住了阵地。
李根生接过水壶,喝了一口,水顺着喉咙流下去,带着铁锈的味道。他抬头望向夕阳,余晖将天空染成了血红色,像是为牺牲的士兵们披上了一件血色的战袍。
“张彪,清点人数。”李根生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
张彪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他低下头,声音带着哽咽:“1连……原本两百四十人,现在只剩七十九人了。赵营长的3营,也只剩不到两百人。”
李根生沉默了,他看着眼前的阵地——曾经的战壕变成了尸堆,重机枪阵地只剩下半截枪身,迫击炮全毁,弹药也所剩无几。但他们终究是守住了金井,守住了长沙的北大门。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汽车的引擎声。李根生抬起头,看到一辆美式吉普朝着阵地驶来,车头上挂着第九战区的军旗——是林文斌来了。
吉普停在李根生面前,林文斌从车上下来,看到阵地上的惨状,眼睛瞬间红了。他走到李根生身边,蹲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根生,你们……辛苦了。”
“团长,我们守住了金井。”李根生看着林文斌,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却充满了骄傲。
林文斌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份电报:“战区司令部已经收到战报,你们是金井的英雄,是长沙的英雄!军部决定,给1连和3营记集体一等功,你和赵营长,晋升少校!”
李根生没有说话,他只是转过头,望向那些牺牲的士兵——小陈、被炸断腿的老兵、抱着炸药包冲向坦克的突击组士兵……他们再也听不到这个消息了。
“团长,我不要晋升,我只要我的弟兄们活着。”李根生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沉甸甸的重量。
林文斌叹了口气,他知道李根生的心情,也知道这场胜利的代价。他指着吉普后面的卡车:“军部给你们送来了补给,有弹药、药品,还有粮食。另外,调了一个医疗队过来,专门救治伤员。”
李根生站起身,朝着卡车望去——车厢里,医疗队的护士正抬着担架下来,药品箱堆得高高的,弹药箱上印着“USA”的字样。他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这些补给,是牺牲的士兵们用生命换来的。
夕阳渐渐落下,夜幕开始笼罩金井镇。阵地上,士兵们开始清理尸体,救治伤员,搬运弹药。李根生走到小陈牺牲的地方,捡起他掉在地上的那把缴获的日军军刀——刀身已经被炸毁了一半,但刀柄上还留着小陈的指纹。
他将军刀插在阵地上,对着远方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小陈,放心吧,我们守住了金井,守住了长沙。等打完仗,我带你去吃长沙最好的米粉。”
风从湘北的方向吹来,带着淡淡的硝烟味。李根生知道,这不是结束,日军的主力还在,他们肯定还会发起进攻。但他不再害怕,因为他知道,只要还有一口气,他和他的弟兄们,就会一直守在这里,用血肉之躯,筑起一道守护长沙的钢铁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