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祎的住所内,烛火摇曳。
“汉中的天气,要变了。”
凌毅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听在费祎耳中,却比杨仪那些怨毒的醉话更让他心惊。
费祎死死地盯着凌毅,这个年轻人从始至终都表现得太过平静,仿佛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从五丈原的“丞相遗计”,到南谷口的“将星陨落”,再到此刻对杨仪命运的断言,他就像一个站在棋盘外的幽灵,冷眼旁观着棋子的挣扎与毁灭。
“凌侍讲,”费祎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此事……我会如实密奏朝廷。但在此之前,还请先生万万不可外传,以免动摇军心。”
“费大人是国之重臣,行事自有分寸,毅不过一介书生,只知明哲保身。”凌毅站起身,对着费祎深深一揖,“夜深了,在下先行告退。”
他走得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费祎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久久没有动弹。他忽然发现,自己或许和杨仪犯了同一个错误。他们都以为凌毅只是诸葛亮一时兴起的产物,是依附于大树的藤蔓。可现在看来,这根藤蔓,或许自己就能长成参天大树。
第二天,费祎便将杨仪的醉后狂言,以八百里加急的密信,送往了成都。
汉中的气氛,变得愈发诡异。
杨仪彻底称病不出,将自己锁在府邸里。而蒋琬接任尚书令、总揽国政的圣旨,则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全军。将士们或许不懂朝堂上的权力更迭,但他们知道,那个在后方为他们筹措了十几年粮草的蒋公琰,成了新的主心骨。
军心,就这么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中,暂时安定了下来。
三日后,大军拔营,将正式踏上了返回成都的漫漫长路。
南郑的都督府,今夜灯火通明。
一场名为“饯行”的宴会,正在大堂举行。气氛却比最冷的冰窖还要僵硬。
杨仪没有出现。他的缺席,反而让宴会的气氛轻松了不少。
姜维坐在角落,沉默地擦拭着他的佩剑。封侯的喜悦早已被这压抑的氛围冲刷得一干二净。他的目光时不时地飘向另一个角落,那里,凌毅正努力把自己缩成一团,假装自己是一根柱子。
凌毅是真的不想来。但他“侍读郎”的身份,在这种官方场合,没有拒绝的资格。他只能低着头,小口地吃着眼前的菜,祈祷所有人都把他当成透明的。
可惜,天不遂人愿。
就在宴会进行到一半,气氛最沉闷的时候,一个须发半白,身着儒袍的老者,在费祎的陪同下,缓缓走到了大堂中央。
“诸位,我来为各位引见一位大贤。”费祎朗声说道,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这位,便是我大汉的光禄大夫,谯周谯公。”
谯周!
凌毅的心里咯噔一下。他知道这个人。蜀中大儒,学问渊博,门生遍地。但更出名的,是他精通图谶纬学,说白了,就是这个时代最顶级的神棍、预言家。
历史上,就是他力劝刘禅投降,理由是观察天象,发现“客星大,有占,不利于主”。
这种人,此刻出现在这里,绝不是来喝酒这么简单。
果然,谯周与众人见礼后,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精准地锁定在了凌毅的身上。
“老朽久在成都,也听闻了丞相遗表之事。”谯周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丞相称凌侍讲‘通晓天机人事之变’,此等赞誉,旷古绝今。老朽不才,于星象之道略有涉猎,不知可否请教侍讲一二?”
凌毅感觉全场的空气都凝固了。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射向他。他甚至能感觉到,此刻多了一丝看好戏的玩味。
这是鸿门宴!是当众的学术审判!
他要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或者说错了什么,丞相遗表上的赞誉就会变成天大的笑话。他凌毅,就会从一个“天降奇才”,变成一个欺世盗名的骗子。
【警告:高风险社交场景触发!“众叛亲离”负面状态效果加剧!应对失败将导致你在蜀汉士人集团中的声望降至“敌视”!】
淦!这系统就会马后炮!
凌毅放下筷子,缓缓站起身。他没有去看谯周,而是先对着费祎、姜维等人,一一躬身行礼。做足了晚辈的姿态。
然后,他才转向谯周,再次深深一躬。
“谯公乃当世大儒,晚生不过一介白身,侥幸得丞相垂青。所谓‘通晓天机’,实乃丞相谬赞,晚生万万不敢当。在谯公面前谈论星象,无异于班门弄斧,贻笑大方。”
他把自己贬到了尘埃里。
这是唯一的办法。面对这种权威人士,任何的傲慢,都是取死之道。
谯周微微颔首,目光却一直在凌毅身上打量,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后辈,更像是在审视一件出土的古怪器物。
“丞相大星陨于五丈原,天象示警,国之大恸。老夫不才,也曾夜观天象,见紫微帝星黯淡,将星西沉,此诚乃汉室气运之变局。”
来了!
凌毅的头皮一阵发麻。
这不是简单的聊天,这是盘道,是挖坑!
在这个时代,天人感应是深入人心的主流思想。一个天象,往往能决定一场战争的胜负,一个王朝的兴衰。谯周把话题直接引到这里,就是要逼他表态。
承认天象示警,就等于承认汉室气数将尽,这是动摇国本。
否认天象?那就是公然挑战儒家经典和圣人学说,会被整个士大夫阶层视为异端。
这是一个绝杀的死局。
姜维的脸色也变了,他正想开口替凌毅解围。
凌毅却对他轻轻摇了摇头,然后转向谯周,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思索。
“谯公学究天人,于星占之学,见解精深,晚生拜服。”他先戴上一顶高帽,表示了对对方学术地位的尊重。
“晚生也曾读过几卷天文图志,只是愚钝,有些浅见,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谯周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晚生以为,星辰运转,自有其亘古不变的法度与轨迹,正如江河东流,草木向日,此乃天地之常理,非人力所能左右。”凌毅缓缓说道,他刻意回避了“天命”、“气运”这些词,转而用了更中性的“法度”和“常理”。
“至于星辰之明暗起落,或许……并非只为昭示我等脚下之事。”凌毅抛出了一个全新的视角,“譬如说,天穹之上,星辰距离我等何止千万里。其光芒传到我等眼中,或许已行走了数年,乃至数十年。我等今夜所见之星光,或许是它数十年前之旧貌。以此旧貌,来断今日之吉凶,是否……有刻舟求剑之嫌?”
这番理论,在这个时代听来,不亚于石破天惊!
周围的将校们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高深莫测。
而谯周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色。他穷尽一生研究星象与人事的关联,从未听过如此离经叛道的说法。星光……是旧的?这怎么可能!
但他又找不到任何理由来反驳,因为这套说辞自成一派,逻辑上竟然能说通。
凌毅没有给他过多思考的时间,趁热打铁道:“故而晚生以为,观天,不如观人。”
他环视了一圈在座的将校们,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
“天上的将星陨落了,可我大汉的将军们,不都还在这里吗?”
“与其去揣测那虚无缥缈的星辰之意,不如看看我们眼前。汉中的粮仓是否充盈?将士们的兵甲是否锋利?新任的蒋尚书令是否贤明?远在成都的陛下是否安康?”
“若国富民强,上下一心,即便天降灾异,亦能安然渡过,此乃最大之吉兆。”
“若朝政混乱,人心离散,即便天降祥瑞,亦是亡国之兆。”
“所以,天机,不在天上,而在人心。人事,才是我等真正该洞察的‘天机’。”
一番话说完,整个宴会厅,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这番振聋发聩的言论给镇住了。
他没有否定星象,却把星象的决定性地位,彻底消解了。他把“天命”这个最终解释权,从虚无缥缈的上天,拉回到了“人”自己身上。
谯周端着酒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他看着眼前的年轻人,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欣赏,有困惑,更多的,是一种自己的学术体系被动摇的茫然。
许久,他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丞相……诚不我欺也。”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对着凌毅深深地看了一眼,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这一场无形的交锋,以凌毅的完胜告终。
姜维看向凌毅的眼神,已经不止是敬佩,简直是崇拜了。
宴席散后,凌毅独自一人站在都督府的台阶上,望着南方。那里是成都的方向。
穿过层峦叠嶂的秦岭,就是蜀汉的政治心脏,也是他这场穿越之旅真正的起点。
那里,有一个在历史上被贴满了“昏庸”、“无能”标签的少年天子。
我的“阿斗改造计划”,终于要正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