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台,大汉的中枢。
凌毅拿着刘禅亲笔的手谕,第一次踏入了这个决定着季汉国运走向的地方。
这里没有皇宫的雍容,只有行色匆匆的官吏,以及堆积如山的竹简。空气里弥漫着墨汁与桐油混合的独特气味,压抑而高效。
每个人都在低头忙碌,整个官署就像一台精密的机器,在失去了它的设计者之后,依旧靠着惯性,有条不紊地运转着。
蒋琬的公房在最深处。
凌毅通报之后,等了足足半个时辰,才被一名小吏领了进去。
房内陈设简单,除了书案与堆满墙角的案牍,再无他物。
蒋琬就坐在那片文牍的海洋后面,他没有抬头,只是在奋笔疾书,处理着一份来自南中的紧急军报。
他看上去比在汉中时,要憔悴许多。丞相留下的重担,正毫无保留地压在这位新任尚书令的肩上。
凌毅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
直到蒋琬写完最后一个字,吹干了墨迹,将竹简小心卷起,递给身旁的属官,才抬起头,看向凌毅。
“凌侍讲来了。”他的声音里带着疲惫,“陛下让你出宫,就是为了农事?”
“回蒋公,正是。”
凌毅将刘禅的手谕,恭敬地呈了上去。
蒋琬接过,却没有看,只是放在了一边。“陛下信任你,是你的福分。但政事,与天象不同,不是靠一次精准的预测,就能一劳永逸的。”
这话,敲打的意味很重。
显然,那日日食之事,已经在朝堂上引起了巨大的波澜。有人敬畏凌毅,自然也有人忌惮他。
“学生明白。”凌毅躬身,“奇术不能治国,唯有务实,方能兴邦。学生此来,正是想做一些务实之事。”
“说来听听。”蒋琬端起桌上的凉茶,喝了一口。
“学生这几日,走访了成都周边的几个村落田庄,也查阅了郡府的一些农税记录。”
凌毅从袖中,取出一卷自己绘制的简图。
上面不是什么精妙的设计,只是一些简单的线条和数字。
“我大汉耕作,多用直辕犁,需二牛曳引,一人扶犁,一人鞭牛,耗力甚巨,且转弯不便,深耕不足。”
“另外,地力恢复,多靠休耕轮作,或是直接焚烧草木为肥。前者耗时,后者伤地,皆非长久之计。”
蒋琬听着,没有插话。
这些都是老生常谈的问题,农官们每年都会上奏,但千百年来,皆是如此,谁也拿不出更好的办法。
“不知凌侍讲有何高见?”
“高见谈不上,只有两个不成熟的想法。”凌毅将图纸展开,“其一,改良农具。”
他指着图上一个结构奇特的犁。“此物,学生称之为‘曲辕犁’。将直辕改为曲辕,犁柄加长,如此一来,不仅操作更为灵活,更重要的是,可由一牛牵引,节省一半的畜力。若能推广,则我大汉可耕种的田亩,能多出三成不止。”
蒋琬的身体,微微前倾。
他虽然不是农家出身,但作为一国政务的主持者,他很清楚“节省一半畜力”这六个字,意味着什么。
“其二,改良地力。”凌毅继续说道,“田间秸秆、人畜粪便、河中污泥,皆是宝物。若将其混合,以土覆盖,使其发酵腐烂,便能化为上好的沃土之肥。此法,学生称之为‘堆肥法’。用此肥滋养田地,可使地力连年不衰,粮食亩产,亦能稳步提升。”
公房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蒋琬没有去看那张图纸,他只是看着凌毅。
这个年轻人,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懂。但这些字组合在一起,却描绘出了一幅他从未想象过的图景。
太……理想了。
“凌侍讲,”蒋琬缓缓开口,“你的想法,很好。但你想过没有,要将这新犁推广至全境,需耗费多少铁料,征调多少工匠?这笔钱,谁来出?”
“要让农夫们改变祖祖辈t辈传下来的耕作习惯,去相信你那闻所未闻的‘堆肥法’,又该如何推行?若出了差错,耽误了农时,导致粮食减产,这个责任,谁来负?”
他的问题,没有一丝情绪,却字字诛心。
这才是真正的政务。
不是一个天才的想法,就能改变世界。想法的背后,是成本,是风险,是无数个环节的推行与博弈。
“蒋公所虑,正是学生今日前来求教的缘由。”凌毅没有被问住,“学生不敢奢求一步登天。任何新法推行,都需慎之又慎。所以,学生恳请蒋公,能准许学生,在小范围内,先行试种。”
“小范围?”
“城外的皇庄,不是正好有一片闲置的土地吗?请蒋公拨给学生。再请蒋公调拨十名工匠,二十名农夫。学生不要国库一文钱,只需这些人力,以及试种所需的种子与农具。一年为期。若事成,再考虑推广不迟。若事败,所有罪责,由学生一人承担,绝不牵连他人。”
他把姿态放得很低。
他清楚,面对蒋琬这样的务实派,任何豪言壮语都没有用。你必须拿出可行的方案,并且自己承担所有风险。
蒋琬的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在权衡。
风险很小。皇庄的一片地,几十个人力,对于整个蜀汉而言,九牛一毛。即便失败了,损失也可以忽略不计。
但收益,却可能是巨大的。
若真的能如凌毅所言,哪怕只是将亩产提升一成,对于常年处在粮食危机边缘的蜀汉来说,都是再造乾坤的功绩。
许久,他停下了敲击的动作。
“可以。”
他从笔架上,取下一支新笔,在一卷空白的竹简上,写下了一道手令。
“皇庄西侧,有五十亩薄田。工匠、农夫,明日便会去寻你。需要什么物料,列出清单,交由少府处置。”
他将手令递给凌毅。
“凌侍讲,有一言,老夫要说在前面。”
“蒋公请讲。”
“你可以在那五十亩地里,尽情施展你的才学。但是,一步也不可超出这五十亩的范围。更不可去惊扰周边的寻常百姓。”蒋琬的口吻,不容置喙,“大汉,经不起折腾了。”
“学生,谨遵钧命。”
凌毅双手接过那份沉甸甸的手令。
他知道,这是蒋琬的底线,也是他能争取到的,最好的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