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锐的叫喊撕裂了文思殿内君臣同心的和谐气氛,像一把冰冷的刀子。
刘禅刚刚因宏伟蓝图而涌起的万丈豪情,被这一声惊叫硬生生打断。他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平日里还算机灵的小太监,此刻满脸是土,官帽歪斜,连滚带爬,衣冠不整地扑了进来,带着一股绝望的气息。
“何事惊慌!在御前如此失仪,成何体统!”刘禅斥责道,声音里带着被打扰的不悦,帝王的威严已经初具雏形。
那小太监跪在地上,浑身抖得和筛糠一样,牙齿咯咯作响,话都说不利索:“陛……陛下……宫门外……宫门外跪满了人!”
蒋琬和董允对视一眼,刚刚因钱粮问题解决而放下的心,又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是民夫吗?因为征调之事起了骚乱……”董允急切地追问,这是他们最担心的连锁反应。
“不……不是……”小太监拼命摇头,脸上混着汗水和灰尘,带着哭腔喊道,“是……是光禄大夫谯周,太学博士张绍……还有城中各大士族的家主、饱学名士……乌压压的一片,足有上百人!他们……他们呈上了联名血书,就在宫门外那么跪着,说……说要请陛下……清君侧,斩……斩奸佞!”
轰!
清君侧!斩奸佞!
这六个字,仿佛六记重锤,狠狠砸在空旷的大殿里,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蒋琬和董允的脸,瞬间没了血色,变得和殿外的白玉栏杆一样惨白。
这不是民变。
这是士变!
相比于那些可以用钱粮安抚、用刀兵镇压的民夫,这些盘踞在蜀中各地,掌握着舆论、土地、人脉,甚至代代传承着知识与官位的士族大户,才是大汉真正的根基,也是最可怕的对手。
他们联合起来发难,其分量,足以让整个朝堂地震,让益州大地翻覆!
刘禅刚刚还意气风发的脸,彻底僵住了。他握着御案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暴起。
清君侧?斩谁?除了那个刚刚帮他力挽狂澜,为大汉立下不世之功的兴农侯,还能有谁?!
“反了!他们这是要反了!”刘禅胸中腾起一股被背叛的暴怒火焰。
他想起了安远伯。他能杀一个仗着外戚身份为非作歹的国戚,难道还怕这些只会摇唇鼓舌、满口仁义道德的腐儒?
然而,凌毅却异常平静,他甚至没有多看那个惊慌失措的小太监一眼,只是对刘禅躬了躬身,神色沉稳如山。
“陛下,臣请旨,出宫一看。”
“先生!”刘禅的声音里透出了一丝担忧,这阵仗,明显是冲着凌毅来的。
“无妨。”凌毅的语气淡然,“一群跪着的人,还能吃了臣不成?臣也想看看,这血书上,都给臣定了些什么罪名。”
片刻之后,皇城门楼之上。
冷风呼啸,吹得旗帜猎猎作响。刘禅、凌毅、蒋琬、董允四人,凭栏而立。
城门之下,黑压压跪了一片人。皆是峨冠博带,衣着体面,为首的正是前几日在农学院被凌毅驳得体无完肤的谯周。他们身后,人群一直延伸到街道的尽头。
上百名士族领袖,身后还跟着数以百计的门生故吏,他们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跪在那里。这种无声的沉默,汇聚成一股磅礴的压力,比任何喧哗的抗议,都更具压迫感,仿佛一片黑云,压得整个成都城都喘不过气来。
一名禁军将领,双手颤抖地将那份沾着暗红色血迹的竹简,呈了上来。
刘禅没有接,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城下那一张张看似恭顺,实则傲慢的脸。他看向凌毅。
凌毅坦然接过,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缓缓展开。
竹简上的文字,洋洋洒洒数千言,引经据典,辞藻华丽。历数凌毅“十大罪状”:杀戮国戚,动摇国本;强征民夫,酷烈堪比暴秦;毁坏名园,断绝文脉;轻贱圣贤,独尊工匠之术……
桩桩件件,都站在道德和祖制的最高点上,将凌毅塑造成一个祸国殃民的奸臣形象。
最后,图穷匕见。
“……恳请陛下,顺天应人,明正典刑,斩此奸佞,以安益州士人之心,以固大汉万世之基!”
“混账!一派胡言!”刘禅看完,气得浑身发抖,一把夺过竹简,就要撕个粉碎。
“陛下,不可!”蒋琬大惊失色,急忙按住他的手,“陛下息怒!他们……他们说的,虽有夸大,但并非全无道理。凌侯行事,确有操切之处,如今激起众怒,万万不可再火上浇油啊!”
董允更是老泪纵横,对着刘禅便跪了下去,声泪俱下:“陛下!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心不可违,士心更不可逆啊!这些人,皆是我大汉各郡县的望族,我大汉的税赋、兵源,乃至官吏的来源,皆仰仗于他们。若他们离心离德,则国将不国!还请陛下三思,暂息雷霆之怒,以安抚为上!”
安抚?
如何安抚?
无非就是将凌毅推出去,当个替罪羊,平息众怒。
刘禅的心一点点冷了下去。他看向凌毅,却发现凌毅正拿着那份血书,看得津津有味,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讽,仿佛在欣赏什么绝世文章。
“先生以为如何?”刘禅压着火气问,他想看看,这位总能创造奇迹的先生,这次要如何破局。
凌毅将竹简卷起,随手递还给身旁的小太监,仿佛那不是一份能决定他生死的血书,而是一卷无聊的闲文。
“写得不错。文采斐然,可惜,通篇只说了两个字。”
“哪两个字?”
“私利。”
凌毅转过身,面向面色惨白的蒋琬和董允,他的话语平静,却如重锤般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蒋公,董侍中。你们真的以为,他们是为了什么祖宗法度,什么大汉基业?”
“不。”凌毅摇了摇头,“他们只是怕了。”
“他们怕陛下学会了亲掌权柄,让他们再也无法上下其手,中饱私囊。”
“他们怕新修的大道,让朝廷的政令一日便可抵达郡县,让他们再也无法阳奉阴违,欺上瞒下。”
“他们更怕,我凌毅挡了他们的路,断了他们的财路!”
这番话,如利剑剖心,让蒋琬和董允哑口无言。他们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可明白,不代表能解决。这是阳谋,是堂堂正正的势!
“可……可是,凌侯。”新任尚书令费祎,一个看起来比蒋琬更圆融,比董允更务实的中年官员,此刻也忍不住开口了。他一直沉默地观察着局势,此刻终于找到了切入点,“眼下之事,该如何收场?总不能真的置之不理。城门被堵,人心惶惶,据臣所知,城中米价已经开始上涨,各衙门递送的文书也迟缓了许多。这些人的影响力,足以让成都的政务都陷入停滞。拖下去,只会更糟。”
费祎的话,点出了最现实、最致命的难题。
“收场?”凌毅忽然笑了,笑声中带着一丝冰冷的锋芒,“费尚书,为什么要收场?这不正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吗?”
他转向刘禅,目光炯炯,躬身一揖。
“陛下,臣以为,谯周他们今日此举,恰恰为我们撕开了一道口子,让我们看清了一个问题:我大汉的官吏选拔,出了大问题!”
“长久以来,各地官吏,多由本地大族举荐、察举。久而久之,官吏只知有家族,而不知有朝廷。他们盘根错节,互为一体,针插不进,水泼不进。今日之事,便是明证!”
“我们刚刚清洗了李严逆党留下的七个要害职位,蒋公便言无人可补。为何?因为所有被他们认可的人才,都被他们垄断了!他们今日敢跪在这里逼宫,不就是仗着陛下无人可用吗?”
“所以,臣请陛下,借此机会,行新政!”
刘禅精神猛地一振:“先生请讲!”
“臣请陛下,下诏‘试策选吏’!”凌毅的声音,陡然拔高,响彻城楼,仿佛要盖过城下的死寂。
“不问出身,不问门第!凡我大汉子民,无论是寒门士子,还是中下地主,甚至是小吏、军士,只要有才,皆可应试!”
“考试内容,不定经义,只考实务!”
“想入户部,就考算学!一本乱账,限时之内,可能查出亏空?”
“想入工部,就考营造!一座桥梁,一方堤坝,可能算出用料几何,画出图纸?”
“想入法曹,就考律法!一桩疑案,可能依法理断个分明?”
“以策取士,唯才是举!优胜者,便可破格录用,充入各部,为陛下效力!如此,我们才能有真正属于朝廷,属于陛下的人才!才能彻底打破这些地方大族的垄断!他们不是说我们无人可用吗?那我们就找一批真正有用的人给他们看!”
科举!
一个雏形状态的科举制度,被凌毅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如一柄开天巨斧,悍然抛出!
整个城楼,死一般的寂静。
蒋琬、董允、费祎,三位大汉中枢的重臣,全都被这个石破天惊、闻所未闻的构想,震得大脑一片空白。
这……这已经不是在解决问题了,这是在挖掉士族门阀的根啊!这是要将整个天下的格局都给掀了!
“荒唐!简直是荒唐至极!”董允最先反应过来,他须发皆张,激动地喊道,“自高祖以来,察举孝廉乃是国之根本!岂可轻改!让一群不知礼数的泥腿子、满身铜臭的市井之徒来当官,那朝堂之上,岂不成了菜市场!国将不国啊!”
费祎也紧锁双眉,提出了更实际的困难:“凌侯,此法想法虽好,但过于激进,无异于与天下士人为敌。况且,谁来出题?谁来评判?标准何在?若无统一标准,恐怕只会滋生更多舞弊,局面只会更乱。”
蒋琬没有说话,他只是死死地看着凌毅,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这个年轻人的每一步,都在颠覆他的认知,每一步,都在悬崖边上跳舞。
就在此时,刘禅开口了。
他的声音很沉稳,没有半分犹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朕觉得,先生此法,大善!”
他不是没听懂董允和费祎的担忧。恰恰相反,他听得太懂了!
正因为懂,他才激动得浑身战栗!
他想起了自己登基以来的憋屈,想起了李严的专权,想起了朝中无人可用、处处掣肘的窘境!他这个皇帝,名义上是天子,实则不过是世家大族共治的傀儡!
而凌毅的“试策选吏”,就像一道撕裂黑夜的闪电,让他瞬间看到了打破这一切枷锁的希望!
一支只忠于他自己的官僚队伍!一群不靠察举、不靠门第,只靠才华和自己选拔的臣子!这才是真正的帝王之术!
刘禅的目光扫过蒋琬等人惊愕的脸,最终定格在凌毅身上,一字一顿地说道:
“就从新立的‘工部营造司’开始试行!”
“朕要修路,正缺能工巧匠,能算会画之人!此事,朕就交由凌侯全权操办!”
“朕,准了!”
他猛地一挥手,仿佛要将旧世界的一切规则都扫进尘埃里。
“陛下!”蒋琬和董允同时惊呼,他们知道,皇帝做出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
一场远比城下“士变”更加猛烈的风暴,即将席卷整个大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