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菜畦里的向日葵藤就喧闹起来。不是风摇的轻响,而是卷须勾着海菜绳往上拽的力道,把绳尾系着的竹筒都扯得歪斜,筒口蒙的竹膜上,凝着一层细密的露水,倒映着住院楼的轮廓——好似谁把都市的窗景,拓在了这枚透明的邮票上。
渔排阿叔划着船送新鲜海菜来,见我蹲在藤架下数露水,烟杆往船帮上敲了敲:“白翅鸟昨夜在绳上搭了窝。”他指着海菜绳中段的凸起处,那里缠着几圈细草,草叶间沾着一根蓝色的输液管,“怕是从医院衔来的,要给藤蔓当护栏呢。”
我把输液管轻轻解下来,管壁上还留着浅浅的刻度,像藤蔓生长的标尺。正想用传声筒告诉孩子们,竹膜突然“啵”地破了个小洞,露水顺着洞眼往下滴,落在红绳的菜籽袋上,袋里的黄瓜籽竟在湿泥里顶出了点白芽,芽尖的弧度,和护士发来的照片里小安弯曲的膝盖,一模一样。
上午给菜畦浇水,发现海菜绳上的萤火虫灯灭了几盏。拆开灯壳,里面塞着些撕碎的处方签,纸上“每日三次”的字迹被露水晕开,顺着绳结渗进泥土,竟让周围的豌豆藤都往那个方向拐了弯。想起李医生写的“思念田园症”,原来这些处方早已不是医嘱,是给土地开的药引,让作物都知晓,城里有群孩子在等着它们长大。
双马尾姑娘的视频来得突然,镜头晃得厉害。“苏老师你看!”她举着手机追着一只白翅鸟跑,鸟嘴里叼着一片银莲叶,叶面上用红笔写着“小安今天走了十步”,墨迹被鸟喙啄出几个小坑,倒像是盖了圈齿状的邮戳,“它不肯把叶子放进玻璃罐,非要往窗外飞!”
视频里,李医生正站在窗边抬手接鸟。他白大褂的口袋里露出半截红绳,绳头系着一颗乳牙——是上个月孩子们塞进“空中邮筒”的那颗,牙面上还留着孩子们画的笑脸,此刻正随着他抬手的动作,在阳光下晃成一个跳动的光斑,落在向日葵藤新抽的嫩芽上。
午后突然下了场太阳雨。雨点打在海菜绳上,把萤火虫灯的光折射成碎金,顺着藤蔓的纹路往下淌。我赶紧把街坊奶奶给的菜籽袋解下来往屋里躲,却发现每个布口袋的底部,都被虫蛀出了小孔,孔眼连成的图案,竟和住院楼的楼层分布图重合。最底下的口袋里,藏着一片晒干的向日葵花瓣,花瓣背面用铅笔写着“三楼靠窗”,正是小安病房的位置。
雨停时,传声筒突然自己响了。不是竹膜震动的嗡鸣,而是里面滚出一颗圆润的石子,石子上缠着一根头发,黑中带点灰——像极了李医生鬓角新添的白发。对着阳光转了转石子,发现表面被磨出的纹路,和银莲藤蔓在玻璃上留下的轨迹,竟是同一个螺旋。
暮色把河面染成淡紫色时,白翅鸟带着一群小雏鸟回来了。雏鸟们扑棱着翅膀往海菜绳上落,脚爪踩过的地方,露水聚成小小的水洼,每个水洼里都躺着一片从都市飘来的叶——有孩子们拓印叶脉用的废纸,有护士制服上掉的布屑,还有一片被药味浸得发脆的向日葵叶,叶尖的缺口处,沾着一点湿润的泥土,想来是小安扶着墙练习走路时,从窗外的花盆里蹭到的。
手机亮起时,住院楼的灯光刚连成串。李医生发来一张照片:小安正坐在窗边,手里举着一片新鲜的向日葵叶,叶面上的露水正往下滴,每滴落在窗台上的位置,都对应着星蜜河菜畦里刚冒头的黄瓜芽。而护士的消息附了一段录音,是孩子们对着“空中邮筒”喊的话,混着藤蔓生长的沙沙声,像无数枚露水邮票,正顺着夜色往星蜜河飘来。
我把耳朵贴在海菜绳上,听见露水顺着绳结往下渗的声音,滴答,滴答,像在数着日子。远处的白翅鸟突然集体振翅,把藤上的露水都抖落下来,落在菜畦的泥土里,晕开一个个小小的印记——那是无数个正在靠近的明天,盖着田园的邮戳,往孩子们的窗口赶去。
夜里被雨打窗棂的声音惊醒时,手机屏幕还亮着。李医生半小时前发了一张图:住院楼的走廊灯坏了几盏,暗夜里,只有海菜绳上的萤火虫灯在规律地闪烁,像一串会呼吸的航标。藤蔓的影子在墙上爬得更快了,卷须扫过孩子们贴的星星贴纸,把“7月15日”的字样蹭得有些模糊——那是小安原定拆石膏的日子。
我披衣走到菜畦,发现海菜绳被雨水泡得发胀,绳结里渗出些淡绿色的汁液,和向日葵藤的汁水混在一起,在泥地上洇出蜿蜒的线。顺着线往河对岸走,竟在芦苇丛里找到一个玻璃瓶,瓶身裹着一层青苔,里面装着半瓶浑浊的水,水底沉着一枚生锈的回形针——是双马尾姑娘夹在玻璃罐里的那枚,她说要“别住溜走的日子”。
天快亮时,露水又重了。这次它们不在竹膜上凝着,而是顺着藤蔓的叶脉往下淌,在叶尖聚成饱满的水珠,等珠圆到极致,就“嗒”地落在红绳的菜籽袋上。街坊奶奶拄着拐杖来看时,突然指着袋上的湿痕笑:“这是小安的脚印呢。”可不是么,水珠砸出的浅坑,前深后浅,像极了他练习走路时,假肢先着地的模样。
上午给番茄疏果,指尖被绒毛刺得发痒。抬头望见白翅鸟衔着什么东西往住院楼飞,翅膀掠过时,掉下来一片撕碎的作业本纸。捡起来拼了拼,是一道算术题:“3(天)+15(步)=?”答案处画着一朵向日葵,花盘里写着“星蜜河”。想来是孩子们算着还有几天能见到菜畦,把思念都算成了加减题。
双马尾姑娘的视频中午就到了。镜头里,小安正坐在床上给玻璃罐系红绳,罐子里装着半罐阳光——是他举着罐子在窗边晒了一上午的成果。“李医生说,阳光能顺着绳子变成糖。”她把手机凑近罐子,罐口透出的光斑落在藤蔓上,竟让那里的卷须瞬间绷紧,像尝到了甜味的孩子,“你看,藤在摇尾巴呢!”
午后的阳光把海菜绳晒得发烫,绳上的细草窝突然动了动。探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是白翅鸟的雏鸟,嘴里叼着一片被虫蛀过的处方签,纸上“复诊”两个字被咬得只剩个“复”字。我赶紧把传声筒凑过去,筒里刚录下渔排阿叔唱的渔歌,雏鸟听见了,突然扑棱着翅膀往绳上爬,把处方签往藤蔓最粗的地方塞——像是在说,要让痊愈的消息,在最结实的地方扎根。
傍晚收网时,渔排阿叔喊我看他的渔网。网眼里卡着些彩色的碎纸,是孩子们画的小人,每个小人手里都牵着一根线,线的尽头画着波浪——那是星蜜河的模样。“白翅鸟把画织进网里了。”阿叔用粗糙的手抚过网眼,“等涨潮时,这网就能顺着河水漂,把画里的小人都送到菜畦边。”
手机响时,夕阳正把住院楼的影子拉得很长。李医生发来一段小视频:小安扶着向日葵藤站起来了,他的手轻轻搭在卷须上,藤蔓突然往下弯了弯,像在托住他的胳膊。而护士的消息附了一张照片,玻璃罐里的阳光不知何时变成了金色的粉末,正顺着红绳的纤维,往星蜜河的方向爬,每爬过一个绳结,就落下一小撮,像给这封漫长的信,撒上了甜甜的邮资。
我蹲在菜畦里,看着那些金色粉末落进泥土。突然发现,今天的露水邮票格外清晰,叶尖的水珠里,映着两个重叠的影子——一个是小安在病房里练习走路的模样,一个是菜畦里新抽的向日葵芽,正迎着风,努力地挺直腰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