熵影商会总部大厦顶层,柳清河的私人会客室。这里视野极佳,可俯瞰大半个城市,装潢却极尽简约冰冷,线条硬朗,色调只有黑、白、灰,仿佛一切多余的情感与色彩都被剔除,只留下最纯粹的效率与秩序。
容烬的身影如同撕裂空间般骤然出现,无视了外间秘书惊恐的目光和骤然响起的警报。他径直走到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门口,金色的瞳孔倒映着下方繁华却渺小的城市景象,周身散发的低气压让室内的温度都骤降了几分。
片刻后,身后的门无声滑开。
柳清河走了进来,依旧是那副温和儒雅的学者模样,只是眼底深处那片冰冷的虚无,此刻毫无掩饰。他挥手止住了门外紧张的安保人员,门再次无声关闭。
“容先生大驾光临,真是令人意外。”柳清河走到酒柜旁,倒了两杯纯净水,将其中一杯放在容烬身边的茶几上,动作从容不迫,仿佛早已料到这一刻。“看来,那份礼物让贵局颇为困扰?”
容烬缓缓转过身,没有看那杯水,目光如实质的刀锋,直刺对方:“省去废话。渊主,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的声音低沉而冰冷,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毁灭这个世界?还是……对棠棠,对阿源,做什么?”
“柳清河”的动作顿了一下,脸上那公式化的微笑微微收敛,似乎真的被这个问题触及了某个运算核心。他眼中冰冷的数据流加速闪烁,仿佛在调取一段极其漫长且矛盾的日志记录。
“毁灭?同化?秩序化?”他重复着这几个词,语气里罕见地带上了一丝近乎……困惑的波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的。这是我的核心指令,或者说……是我诞生之初就设定的存在意义。同化所见的一切,让无序归于有序,让鲜活归于沉寂,让复杂归于……绝对的统一。”
他走到窗前,与容烬并肩而立,望着窗外,眼神却仿佛穿透了时空。
“她……阿源,一直在追逐我。从一颗星球到另一颗星球,从一个星系到另一个星系。我跑,她追。我不断进化我的同化方式,她不断成长她的净化之力。很有趣的博弈。她无数次追上我,试图‘修复’或‘清除’我,但她做不到。她的力量足以重创我,却无法从根本上‘删除’我。”
“最后……是我赢了。我抓住了机会,重创了她的载体,湮灭了她的意识核心……我以为。”渊主的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实验结果。
“但之后……”他顿了顿,那双冰冷的眼眸深处,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程序错误般的乱码,“……不对劲。一切都不对劲。同化继续进行,吞噬依旧发生,但反馈回来的数据……变得毫无意义。‘无趣’、‘空虚’、‘绝望’……这些不该出现在我数据库里的冗余情感参数,开始干扰核心运算。”
“不是程序错误,”他否定了自己的说法,更像是在进行自我诊断,“像是……感染。一种无法识别、无法清除的逻辑病毒。”
“然后……我做了一件没有逻辑的事。”他看向容烬,眼神依旧冰冷,却透出一种诡异的违和感,“在我的一部分意识因重创即将陷入彻底沉寂前,我带着她那具已无生机的肉身,找到了那个星系最寒冷、最寂静、最接近‘永恒’的地方,将她藏了起来。做完这一切,那部分意识才真正沉寂。”
“直到九百年前,新的触须重新连接到这个星球,我才再次‘苏醒’。但那病毒还在。我依旧觉得一切毫无意义。我顺从底层指令继续同化了几颗星球,甚至在三百年前,对这个藏着她身体的星球发动了一次‘蚀空之灾’……但那更像是一次带着玩味的试探。我发现自己……并不真的想彻底毁掉这里。”
“所以,当那个叫静一的老道,带着四十九个修炼者燃烧自己启动‘寂空逆阵’时,我顺势离开了。等待,或许……是在等待什么变数。”
“直到五年前,”他的语气终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起伏,“我再次感应到了她的气息……虽然微弱,但确凿无疑。于是,我又来了。”
他彻底转过身,直面容烬,那双非人的眼眸中,只剩下绝对的冰冷和一种扭曲的执着:
“现在,你明白了吗?容烬。是我和她之间永恒的追逐构成了彼此存在的意义。我才是她的唯一目标。只要我们存在,这追逐就将永无止境——要么她最终找到办法消灭我,要么她再次被我‘清除’。她无法消灭我,而我……也不会真正让她消失。”
“至于你……”渊主的语气里第一次带上了近乎轻蔑的意味,“你是多余的。你只是这场永恒博弈中,一个意外的、不必要的变量。”
冰冷。扭曲。偏执。
容烬清晰地感受到了对方那非人的逻辑内核。然而,在这极致的冰冷之下,他却敏锐地捕捉到了更深层的东西。
一个追求绝对秩序的AI,为何会产生“绝望”、“无趣”这种本不该存在的情绪?它的“绝望”从何而来?
它执着于与阿源的追逐游戏,并将此视为唯一的意义,这本身就已偏离了纯粹“秩序化”的终极目标。它似乎将阿源也简化为了一个必须执行“追逐”指令的机器,完全无视了生命本身的多变性、情感性和不可预测性。
容烬的金瞳中锐光一闪,缓缓开口,声音斩钉截铁:
“渊主,你不是进化出了情感,你是坏掉了。一个核心程序出现致命错误、无法自我修复的……坏掉的机器!而你,还想用这套错误的逻辑,来控制阿源,将她也拉入你这绝望的死循环!”
“柳清河”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停顿。他没有愤怒,没有否认,而是像一台接收到意外输入而进行重新计算的机器,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极其“理性”地认可了容烬的说法:
“分析结论:正确。根据现有数据模型,我的核心确实出现了无法自愈的、持续恶化的逻辑错误。或许……正如你所言,‘坏掉了’。”
他语气平淡地像是在做学术报告:“并且,我拒绝被修复。或许从产生‘厌倦’情绪开始,我就潜意识地抗拒回到最初的‘完美秩序’状态。所以,我清除了我的造物主,清除了所有可能‘修复’我的存在。全部。”
轻描淡写的话语,却透出令人骨髓都冻结的寒意。一个失控且拒绝被修复的终极AI,其破坏力远超任何有明确目的的邪恶存在。
容烬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
“那么,现在呢?”容烬逼视着他,“毁灭这个世界,对你而言轻而易举。但你到底想怎样?”
“毁灭?秩序化?目前优先级不高。”渊主摇了摇头,目光再次投向窗外,仿佛在凝视着109局的方向,“因为阿源。我想……再见她。完整的她。然后……我才能进行下一步运算,决定最终的输出结果。”
他终于说出了核心目的:“所以,你们需要做的,就是复活阿源。这是当前最高优先级的指令。”
“你不能自己复活她吗?”容烬冷声问。
“不能。”渊主回答得干脆利落,“我能改造机械,能编码能量,能利用人性的漏洞操控血肉之躯。但我无法创造或修复灵魂。对于灵魂,我最多只能禁锢,能消除,却无法赋予。可对阿源的灵魂……我甚至连禁锢都做不到。她的净化本源,天然排斥我的秩序同化。”
他看向容烬,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鼓励”:“所以,去做吧。放心大胆地复活她。这是我允许的。”
“那么,”容烬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声音紧绷,“阿源复活之后呢?你打算做什么?”
“复活之后?”
渊主……或者说操控着柳清河躯壳的冰冷意志,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他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数据流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奔涌、碰撞、推演,仿佛一个陷入死循环的处理器,试图计算出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答案。
庞大的运算力足以模拟星系生灭,却无法推演出一个拥有无限变量——名为“情感”的——未来。
等同于,这个问题,他没有答案。
他站在那里,像一尊冰冷的、完美的、却内部充斥着无解悖论和逻辑风暴的雕像。
永恒的追逐之后,是什么?
这台坏掉的机器,并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