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怀印心如刀绞,他笨拙却温柔地拭去妻子脸上源源不断的泪水,粗糙的指腹划过她细腻的皮肤。他俯下身,凑近她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玉姑,别怕。我已有了计较,一个…或许可行的法子。”他顿了顿,眼神变得幽深,“我会派最机灵、最可靠的心腹,带着一件‘信物’去找‘占江龙’。”
“信物?”佟玉姑抬起泪眼,茫然中透出一丝微弱的光。
“对,”章怀印的声音更低,几乎成了耳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一件…我和他之间,只有我们两人知晓的信物。看到这个,占江龙…他至少不会立刻对明仁下死手。”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那光芒里有算计,有赌注,也有一种深藏的、不为人道的联系。
佟玉姑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死死攥住章怀印的手,指甲几乎嵌进他的皮肉:“当真?那…那明仁现在…暂时安全?”
“应该…暂时无碍。”章怀印没有把话说死,他不能给她百分百的承诺,那太残忍也太虚假。他话锋一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狠厉和无奈,“况且,玉姑,你也知道,明仁这孩子…在外面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仗着章家的势,结交狐朋狗友,惹是生非。这次被‘占江龙’捏在手里,吃点苦头,磨磨性子,未必不是件好事。让那老匪头替我‘修理修理’他,若能因此让他看清世道险恶,日后…说不定真能成大器!”
这番话像是往佟玉姑混乱的心湖里投入一块冰冷的石头。她猛地抬头,看着丈夫,眼中既有对儿子受苦的心疼恐惧,又有一丝被点醒的茫然和挣扎。让土匪“修理”儿子?这想法让她不寒而栗,却又隐隐觉得…丈夫的话里似乎藏着另一层她未能参透的深意。最终,对儿子平安的渴望压倒了一切。她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紧紧回握丈夫的手,力道大得惊人,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哀求:“怀印…怀印!我不管你怎么做…我只要他活着!只要他平平安安地回来!我…我就指着你们父子俩了…你一定要把他带回来…一定…”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化作无声的呜咽,将头深深埋进丈夫的胸膛。
章怀印用尽浑身解数,才将妻子那濒临崩溃的情绪勉强安抚下去。看着她因极度疲惫和焦虑而昏昏沉沉地睡去,眼角的泪痕犹在,他才缓缓直起身。屋内烛火摇曳,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他走到桌边,拿起那杆沉重的黄铜水烟袋,慢条斯理地装烟丝,点燃。随着第一口辛辣的烟雾深深吸入肺腑,再缓缓吐出,缭绕的烟雾模糊了他的面容,也仿佛将他的思绪一同裹挟,猛地拽回了那段刀光剑影、生死一线的往昔。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那是多年前一次押往牡丹江的重镖。队伍行至一处名为“鬼见愁”的山谷。时值深秋,层林尽染本该绚烂,此地却只觉阴森。参天古木遮天蔽日,光线被切割得支离破碎,投下浓重诡异的暗影。枯黄的落叶厚厚堆积,踩上去发出令人心悸的沙沙声。空气凝滞,连鸟鸣都显得稀少而惊惶,偶尔一两声凄厉的啼叫划破死寂,更添几分不祥。所有镖师都屏息凝神,手按在刀柄上,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密不透风的林莽。
突然!
“嘚嘚嘚……嘚嘚嘚嘚……”
密集如暴雨敲打屋瓦的马蹄声毫无征兆地从山谷深处炸响,由远及近,轰然滚来,震得地面都在微微颤抖!紧接着,伴随着一声尖锐刺耳的唿哨,两侧密林中如同鬼魅般涌出数十骑!刀光闪烁,杀气腾腾!为首的汉子骑着一匹神骏异常的乌骓马,身高体壮,满脸虬髯,一双环眼精光四射,手中一柄厚背鬼头大长刀在幽暗林间折射出摄人心魄的寒芒——正是令整个松花江下游商旅闻风丧胆的巨匪,“占江龙”!
章怀印的心猛地一沉,暗道一声“苦也”!退路已被截断,狭路相逢,避无可避!他强自镇定,催马上前几步,于阵前勒马,抱拳朗声道:“前面可是占江龙占当家的?在下章怀印,久闻占当家威名!今日狭路,不知当家的有何指教?”他声音沉稳,目光却锐利如鹰,紧紧锁住对方。
占江龙那凶悍的目光在章怀印身上扫过,竟也抬手抱拳还了一礼。他这一拱手,手臂抬起的高度、手掌的角度,都带着一种刻在骨子里的、极其标准的军中仪态!
章怀印心头电光火石般一闪,再次抱拳,姿态同样一丝不苟,沉声道:“占当家这一手‘时揖’,沉稳有力,起落有度,若非绿营军中精锐,绝难有此风范!看当家这气度,想必也是咱关东铁骨铮铮的汉子?江湖路远,山水有相逢,今日章某押的这趟镖,关乎身家性命,还请当家的高抬贵手,行个方便?”他一边说,一边敏锐地捕捉着占江龙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占江龙闻言,眼中果然掠过一丝明显的惊诧,似乎没料到章怀印眼光如此毒辣,仅从一个拱手礼便窥破了自己的根脚。随即,他仰头爆发出一阵洪钟般的大笑,笑声在山谷间回荡,惊起林鸟无数:“哈哈哈!好眼力!章怀印,果然名不虚传!看你这‘打千儿’(满族礼节)的架势,行云流水,想必也是八旗军中历练过的老行伍?你我都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这乱世求活,各为其主,各凭本事吃饭,又何必说这些虚头巴脑的场面话?”他笑声一收,眼神变得复杂难明。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仿佛有无形的电光闪过。片刻后,竟是不约而同地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手下。两边的喽啰和镖师都看傻了眼,刀剑半出鞘,弓弦半拉开,却不知该进该退,气氛一时诡异地僵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