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理完毕,露出伤口惨烈的真容。春桃没有任何停顿,毫不犹豫地用手挖起一大团石臼里那粘稠、深绿、
散发着刺鼻到令人作呕的苦辛气味的药糊,厚厚地、几乎是用“填埋”的方式,直接敷在了那深可见骨的伤口上!
“呃啊——!”
一股难以形容的、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摁在新鲜伤口上的剧痛瞬间炸开!那痛苦不仅仅是皮肉,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顺着神经、血管,一路疯狂地灼烧、穿刺,直冲天灵盖!章明仁再也无法抑制,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野兽般的闷吼!额头青筋暴起,瞬间沁出黄豆大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砸在冰冷的兽皮上!他身体猛地弓起,牙齿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中弥漫,指关节因用力攥紧而发出咯咯的脆响!
春桃看着他因剧痛而扭曲变形、几乎失去血色的脸,嘴角竟极其细微地向上扬了一下,露出一抹极其浅淡、却带着一种奇异安抚意味、甚至有些……野性的笑容:
“疼就对了。疼,说明你还没被冻成木头,血还热着。”
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这是‘鹿衔草’,山里最烈的药,专治枪伤刀创,能从阎王爷的牙缝里往外抢人。”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那被深绿色药糊覆盖的狰狞伤口上,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声音低了些,
“不过…这药性子太烈,会留下…很深很深的疤,像被熊瞎子挠过一样。”
章明仁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全身的疼痛,如同在吞咽刀片。剧痛如潮水般冲击着他的意识壁垒。他强忍着几欲昏厥的冲动,从剧烈颤抖的牙缝里,一字一句地挤出声音,眼神却因这极致的痛苦而淬炼得异常锐利、清醒,如同寒夜里的孤星:
“我身上的疤…每一道…都是活着的记号…都是…这吃人世道给的‘勋章’…”
他艰难地抬起手指,划过自己胸前那道同样狰狞的爆炸撕裂伤,又指了指身上其他几处隐约可见的旧伤痕,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坚定,
“少一道…都对不起…这他娘的乱世!”
春桃包扎的动作停了下来。她抬起头,那双深褐色的、如同林间深潭般的眼眸,第一次真正地、毫无阻碍地迎上章明仁因剧痛而显得格外锐利、仿佛能穿透灵魂的目光。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碰撞、交织。木屋里只剩下章明仁粗重的喘息和油灯芯噼啪的爆裂声。几秒钟后,春桃嘴角那抹浅淡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如同冰雪初融时裂开的一道细缝,她的声音也罕见地柔和了一丝,带着一种山泉流淌般的清冽:
“我叫春桃。”
章明仁微微一怔,仿佛那剧烈的疼痛在这一刻都被这简单的两个字冲淡了几分。
“春桃…”
他低声重复,声音因疼痛而沙哑,却意外地包裹着一丝笨拙却无比真诚的温柔,
“这名字…真好听。像…像开在冻土上、顶着霜雪也能冒头的野花,韧得很…还带着点…山风松脂的灵气。”
他搜肠刮肚地形容着,词藻朴素,却直击人心。
春桃轻轻摇了摇头,仿佛在拂去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她低下头,继续用干净但粗糙的布条,仔细而有力地为他包扎腿上的伤口,一圈又一圈,确保药糊不会脱落。她的动作依旧麻利沉稳,指关节却微微泛白,仿佛在压抑着某种深埋的情绪。
“名字不过是个记号罢了。”
她的声音恢复了那种超越年龄的平静,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沧桑,
“在这片老林子里,能活着喘气,能守住脚下的窝棚,能记住…该记住的人…比什么都强。”
她包扎的手很稳,但最后那句话,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你呢?什么人能把你逼成这副鬼样子?被日本人追得像只…雪地里慌不择路的傻狍子?”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探究,也有一丝对“日本人”这个称谓本能的、根深蒂固的警惕与憎恶。
章明仁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腿上的剧痛在药力的持续作用下,渐渐从尖锐的灼烧感转为一种深沉的、如同闷火灼烤般的麻木和温热。他看着她被油灯光晕勾勒出的、低垂的侧脸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显得异常沉静。这间简陋却异常干净、充满了松脂、草药和兽皮混合气息的木屋,眼前这个救了他性命、眼神清澈澄亮却又仿佛藏着无尽风雪的少女…这一切都让他心中那道用血与火筑起的、冰冷的戒备高墙,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一股难以言喻的倾诉欲,混合着对同路人的渴望,涌上心头。
“我叫章明仁。”
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如同在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我…刚刚从占江龙那儿…‘死’了一次才爬出来。”
他清晰地看到,春桃正在打结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下。这细微的反应让他心中一凛,却也更加确定了几分。
“不是为了逃命,是为了…找一个人。一个可能…把这烂透了的天捅个窟窿的人——”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说出那个名字的力量,
“马镇山!”
“马镇山?!”
春桃猛地抬起头,眼中那潭深水般的平静被瞬间打破!一道极其明亮、混合着震惊、敬重和难以置信的光芒骤然亮起,如同夜空中划过的闪电!
“是那个…在江桥用大刀片子砍得俄国毛子、日本鬼子哭爹喊娘,让关东军司令部恨得牙根痒痒,悬赏十万大洋要他人头的马镇山?!”
她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带着一种本能的、源自血脉深处的崇敬和毫不掩饰的激动,仿佛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滚烫的温度!
“就是他。”
章明仁用力点头,眼神因这个名字而变得无比凝重,如同承载着山岳,
“可日本人追我,像疯狗嗅到了骨髓里的血腥味,不死不休。不仅仅是因为我‘死’过一次打了他们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