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之风”文件上那令人作呕的诡异符号、连日的亡命奔逃透支的生命力、伤口深处悄然蔓延的腐败、精神被恐惧与仇恨反复撕扯绷紧到极限的弦…所有这些,如同无数潜伏在黑暗中的嗜血恶魔,在他最虚弱、意志最涣散的瞬间,同时扑了上来,凶猛地撕咬吞噬着他的神智。
他陷入一片光怪陆离、充满血腥与低语的噩梦之海。身体在简陋的木榻上辗转反侧,如同被投入滚沸的油锅。他时而觉得自己正躺在燃烧的军列残骸旁,灼热的气浪舔舐着皮肤;时而又仿佛置身于那个被浓雾彻底吞噬、死寂无声的码头,冰冷粘稠的雾气像无数湿滑的触手钻进他的口鼻;下一秒,那间炸裂的咖啡馆碎片又带着尖啸扑面而来,刺鼻的硝烟和血腥味混合着咖啡的焦糊气,呛得他无法呼吸…冰冷的死亡触手无处不在,狞笑着扼紧他的喉咙,将他拖向无底的深渊。
恍惚中,在无边的黑暗与灼烧灵魂的地狱之火里,他感到一只微凉却异常温柔的手。那手带着湿润的粗布,一遍又一遍,极其耐心地擦拭着他滚烫得快要爆裂的额头,拂去他脖颈上如溪流般淌下的冰冷粘腻的冷汗。那手掌心带着常年攀爬悬崖、采药握刀留下的粗糙薄茧,摩擦在滚烫的皮肤上有些粗砺,但动作却无比轻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神性的安宁力量。这轻柔的抚触,是这片混沌地狱里唯一的救赎之光,是唯一能让他不被彻底吞噬的锚点。
在意识沉沦的最后一刻,在无边无际的痛苦与绝望的浪潮即将把他彻底淹没之际,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求生意志猛然爆发!他下意识地,用尽全身残存的、最后一丝力气,那只没有受伤的手如同铁钳般猛地探出,带着濒死的绝望和抓住救命稻草的疯狂,死死地、死死地抓住了那只正为他擦拭的手腕!力量之大,几乎要将那纤细的骨头捏碎!
滚烫的指尖,紧紧扣住那唯一微凉的源头,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后的浮木。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在混沌的高热中失去了意义。一个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心尖、却又清晰穿透层层梦魇的声音,在他意识最模糊的边缘响起:
“你在梦里…一直在喊一个名字…”
那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清晰地吐出三个字:
“马镇山…”
章明仁的呼吸猛地一窒!仿佛这三个字是一把冰冷的钥匙,骤然捅开了被高热熔封的神智之门。混乱的灼烧感如同退潮般消退了一些,沉重的眼皮像挂着千斤重担,被他用尽意志力艰难地掀开一条细缝。昏黄摇曳的油灯光晕下,春桃清瘦的身影正坐在紧挨床榻的小木墩上,她的手腕,依旧被他那只因高烧和用力而青筋暴起的手死死攥着。火光跳跃在她脸上,映出关切和挥之不去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如同雪后初晴的天空,清澈见底,毫无保留地映着他的狼狈与脆弱。
沉默在狭小的木屋里无声流淌,只有火塘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像是某种古老而耐心的计时器。章明仁望着那双眼睛,那里面没有算计,没有畏惧,只有一种近乎原始的真挚。他心中那道由逃亡、背叛和巨大秘密筑起的、冰冷坚硬如铁壁的最后防线,在这清澈目光的注视下,无声地、彻底地瓦解、崩塌了。他舔了舔干裂出血丝的嘴唇,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嘶哑虚弱得如同破旧的风箱:
“我在找他…马镇山。但在此之前…”
他艰难地吸了口气,眼中射出即使在病弱的虚脱中也无法掩盖的、执拗如鹰隼的光芒,
“我必须先弄清楚一件事…一件比找到他…可能更要命、更要紧的事。”
“什么事?”
春桃的声音依旧很轻,像怕惊扰了这脆弱的清醒。她没有试图抽回被他紧握的手,那无声的默许本身就是一种力量。
章明仁的目光变得锐利,穿透病容,直刺向无形的深渊:
“日本人…为什么对我家的油坊…像疯狗一样咬着不放?那底下…到底埋着什么…让他们红了眼,不惜血流成河也要挖出来?”
父亲章怀印临死前紧攥油坊钥匙的手、通顺镖局废墟里刺鼻的焦糊味、商会大厅里那些道貌岸然者眼中闪过的贪婪与恐惧…无数碎片在他脑中翻腾,最终都指向那座沉默的油坊——所有谜团与死亡交织的旋涡中心。
春桃静静地听着,没有追问“到底是什么”这样的细节。她的沉默如山,仿佛早已洞悉这世间的残酷,理解了他话语中每一个字所承载的血腥重量和滔天巨浪般的凶险。她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那点头的动作带着一种沉重的了然。
“睡吧,”
她另一只空着的手,极其轻柔地、安抚般地拍了拍他依旧滚烫的手背,那触感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力量,
“先把命保住,把身子里的火浇灭,才能有力气…去弄清楚那些能要人命的事。”
天光刺破厚重的云层与林海,艰难地渗入木屋。高烧如同肆虐的洪水终于退去,留下满目疮痍的疲惫。章明仁感觉自己像被拆散了骨头又勉强拼凑起来,浑身虚脱无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口深处的钝痛。然而,意识却如同被暴雨洗刷过的天空,异常地清明。晨曦微光透过窗棂上厚厚一层烟熏火燎的油纸,在简陋的木屋内投下朦胧而温柔的光晕,驱散了漫长寒夜留下的阴森。
春桃的身影在晨光中走近。她脸上带着一夜未眠的倦色,但眼神却异常清亮。她走到床边,没有言语,只是抬手,轻轻解开了颈间那根磨得光滑油亮的细皮绳。绳子上系着的,是那枚她从不离身、象征着赫哲族“莫日根”勇气与山林守护的狼牙吊坠。洁白的狼牙在熹微的晨光中流转着温润而内敛的光泽,仿佛蕴含着古老山林的精魄。
她俯下身,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初生的幼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皮绳绕过章明仁汗湿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