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陈旧的煤油灯,在寂静的房间里散发着昏黄且摇曳的光晕,那柔和的光线,像是一层薄纱,轻轻映照在她布满皱纹却依旧不失端庄的侧脸。她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手中捧着一本纸张早已泛黄发脆的线装书——《三侠五义》。只是,她的目光并未聚焦在书页的字里行间,手指无意识地在某一页的边缘反复摩挲,似在触碰一段被岁月尘封的往昔。
“奶奶……”
章万财的声音干涩而嘶哑,劫后余生的颤抖与巨大的迷茫交织其中。
林小蝶没有抬眼,连翻书的动作都未停下,只是极为平淡地问了一句,声音在静谧的房间里回荡,带着几分空灵:
“这么晚了,还不睡觉,是有什么事吗?”
章万财的心脏在胸腔内剧烈跳动,仿佛要冲破胸膛。他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全身的勇气,才从怀中掏出那枚在黑暗中仿佛重逾千斤的黄铜怀表。他没有言语,只是轻轻将怀表放在奶奶面前的紫檀木小几上。怀表冰冷的金属外壳与温润的木面接触,发出一声细微的“嗒”响。
林小蝶摩挲书页的手指,瞬间如遭电击般僵住,仿佛被无形的寒冰瞬间冻结。
房间里,气氛陡然变得令人窒息般死寂。唯有那枚置于几上的怀表,发出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滴答…滴答…”声,宛如时间沉重的心跳,又似某种不祥的倒计时。煤油灯的灯芯偶尔爆出一朵细小的灯花,“噼啪”一声轻响,更给这静谧的空间增添了几分诡异的气息。
时间仿佛凝固了许久许久。终于,林小蝶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缓缓摘下了老花镜。昏黄的灯光下,她的眼神不再是平日里的慈祥温和,而是被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填满——震惊、了然、深沉的哀伤,还有一丝……尘埃落定的释然?她的目光并未看向孙子,而是死死地,仿佛要将其看穿一般,钉在了那枚打开的怀表盖内侧——那张小小的、却无比清晰的合影上。
“……他……”
林小蝶的嘴唇微微翕动,过了好一会儿,才发出一个极其轻微、却如惊雷般在章万财耳边炸响的单音,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
“……回来了?”
章万财用力地点着头,喉咙像是被什么哽住,艰涩地说道:
“是他!他……他让我来问您……”
少年鼓起最后的勇气,直直地望向奶奶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出那个压得他喘不过气的问题,
“……真相!”
林小蝶的身体微微一晃,几乎难以察觉。她缓缓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汲取某种力量,来直面这注定要被揭开的伤疤。再次睁开眼时,她的眼神里只剩下一种近乎悲凉的平静。她没有再看那怀表,也没有看向孙子,而是缓缓弯下腰,伸手探向木榻下方一个极为隐蔽的角落。那里,有一个精巧至极的暗格。
她枯瘦的手指在暗格边缘轻轻摸索了几下,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咔哒”轻响,暗格悄然弹开。她从里面取出一只巴掌大小、漆面斑驳的老旧紫檀木匣。木匣质朴无华,没有任何装饰,却透着一股沉甸甸的岁月沧桑。
“你父亲……烧掉了许多东西,”
林小蝶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如钝刀割肉般透着沉痛,
“照片、信件、甚至一些旧物……他以为烧掉这些,就能抹去过去,就能心安理得地踏上他选择的那条路。”
她轻轻抚摸着木匣光滑的表面,仿佛在安抚一个沉睡的亡灵,
“但这封信……他没能毁掉。或者说……他不敢毁,也舍不得毁……”
她轻轻打开木匣。匣内空空如也,唯有一封已经严重褪色、边缘磨损的信静静躺在其中。信封是旧式的竖版样式,纸质脆弱得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破碎。最让人触目惊心的,是信封的封口处——那里盖着一个虽然模糊却依旧能辨认出雄鹰展翅图案的火漆印痕,上面依稀可辨“马镇山部”的字样!
林小蝶用指尖极其小心地拈起那封信,仿佛捧着世间最易碎的琉璃,缓缓地、郑重地递到了章万财的面前。昏黄的灯光下,信封上那历经岁月侵蚀的火漆印记,宛如一个沉默的、泣血的封印。
“自己看吧。”
林小蝶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疲惫,
“该知道的……终究会知道。”
章万财颤抖着伸出双手,如同承接圣物般接过了那封承载着巨大秘密的信。信封入手,带着一种陈年纸张特有的阴凉与脆弱感。他屏住呼吸,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挑开封口已经脆化的火漆边缘。缓缓抽出里面的信纸。
信纸同样泛着陈旧的黄褐色,仿佛被松花江畔经年不散的湿气深深浸透。墨迹早已洇开,在纸上晕染开一片片模糊的、如同蛛网般的深色痕迹,许多字迹的边缘已经模糊不清。然而,那书写者倾注了全部心力、力透纸背的笔画,却依旧如同刻在骨头上一般,顽强地穿透岁月的侵蚀,清晰地烙印在纸上!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书写时滚烫的血液和沉重的嘱托:
“明义吾兄:关东局势危如累卵,倭寇渗透日深,其志非小。吾等身为军人,守土有责,然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为长久计,明仁已行‘金蝉脱壳’之计,假死脱身,潜入敌后,伺机而动。此举凶险万分,然为家国故,义不容辞!
万望吾兄念及手足之情、家国之义,于商路之上,暗设方便之门,以物资、情报暗中策应。此非为私利,实为民族存续之血脉!切切!”
“马镇山手书
民国八年,冬月于牡丹江”
当章万财的目光死死锁住落款处那力透纸背的“马镇山”三个字,以及那刺目的“民国八年冬月”时——
“嘶啦!”
章万财的指尖猛地一阵颤抖!那早已脆弱不堪的信纸边缘,在他因震惊而失控的力道下,被硬生生地捏碎、撕裂开来!细小的纸屑如同一叶叶凋零的枯叶,簌簌地飘落,仿佛在宣告着一个被长久掩埋的秘密的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