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新伟毫不客气地拿起桌上的暖水瓶给自己倒了杯热水,又给青山和小马各倒了一杯。“这天儿,喝口热的舒坦。”他放下暖瓶,搓了搓手,然后那双带着精明和好奇的眼睛就直直地落在了小马身上,脸上带着一种长辈看晚辈似的、却又带着点探究的笑容,“小马同志是吧?在国营商店工作?那可是好单位啊。你跟青山……认识多久了?”
“你这问的是啥呀啊,新伟哥。”青山轻咳一声,截断了话题,“咱们先点菜吧,饿坏了。”他转向伙计,先把酒菜安排明白,才回过头冲小马道:
“你一会儿跟新伟哥好好喝几杯,他可是大领导,以后对你有好处。”
小马抿了抿嘴唇,有点惊讶,她爸也不差,机械厂的领导,怎么青山哥突然提到这个?不过还是点了点头,轻声道:“谢谢青山哥,我会的。”
刘新伟哈哈一笑,摆手道:“别听青山的,咱们就是朋友聚聚。来,倒酒!”刚好服务员把酒菜端上桌。
刘新伟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眼睛却还是在小马身上打转,带着那种让小马不太自在的、仿佛要把人看穿的笑意:“小马同志,别拘束啊。青山兄弟的朋友,就是我老刘的朋友。国营商店…嗯,好地方,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不像我们,整天在外头跑,腿都溜细了。”他放下酒杯,手指在油腻的桌面上轻轻敲着,“青山这小子,平时闷葫芦一个,难得见他身边有女同志。你们…是咋认识的?”他拖长了调子,目光在青山和小马之间来回扫视。
青山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拿起桌上的酒瓶,给刘新伟的杯子满上,又给自己倒上,动作不疾不徐:“新伟哥,酒都堵不住你的嘴?吃菜,尝尝这猪头肉,刚切出来的,香。”他用筷子点了点桌上那盘切得薄厚均匀、油光发亮的猪头肉,试图把话题岔开。
小马感觉脸颊更烫了,她垂下眼,盯着自己面前那杯几乎没动的热水,热气冒上来,模糊了视线。
刘新伟的问题像根针,轻轻戳在她心口那团乱麻上。昨夜冰冷的仓库地面、还有青山递过手套时那沉稳有力的手……这些画面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让她喉咙发紧。她下意识地又抱紧了怀里的布包,那个硬邦邦的油纸包顶在胸口,带来一点冰冷的真实感。
“呵,还不让问?”刘新伟夹起一大片猪头肉塞进嘴里,嚼得满嘴油光,含糊不清地笑道,“行,行,不问。年轻人脸皮薄嘛,我懂。”他端起酒杯,转向青山,“来,兄弟,走一个!为你明天回老家!”
两只粗瓷酒杯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辛辣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一阵灼热。刘新伟舒服地哈了口气,眯起眼睛,仿佛刚才的试探只是随口一说。
小马暗暗松了口气,可心底那根弦依旧绷着。她能感觉到刘新伟看似随意的目光里,藏着一种老练的审视,像在掂量一件不太寻常的东西。
她拿起筷子,夹了一小根凉拌海带丝,慢慢地嚼着,味同嚼蜡。周遭的喧闹——邻桌粗豪的划拳声、伙计响亮的吆喝声、杯盘碰撞的叮当声——似乎都隔着一层膜,只有身边这两个男人身上散发出的、截然不同的气息清晰可辨:青山身上是淡淡的烟草味和一种沉稳的冷冽,刘新伟则是浓烈的酒气和一种官场的精明。这两种气息交织在一起,让她坐立难安。
“那个…”小马鼓起勇气,声音细若蚊呐,几乎要被嘈杂淹没。
她看向青山,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布包的带子,“青山哥,这包子…都凉透了,硬邦邦的。我去问问厨房…能不能借地方热热?”她指了指怀里的布包,像是找到了一个暂时逃离这微妙氛围的借口。
青山转过头,目光落在她局促不安的脸上,停留了一瞬。他点点头,声音温和了些:“行,你去吧。小心点,地上滑。”
小马如蒙大赦,赶紧抱着布包站起身,低着头,快步穿过喧闹拥挤的过道,朝厨房窗口方向走去。她能感觉到背后刘新伟那带着笑意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直到她掀开油腻的门帘,钻进了弥漫着油烟和蒸汽的厨房窗口。
直到小马的身影消失在门帘后,刘新伟才收回目光,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带着点玩味看向青山。他给自己又斟满一杯酒,这次没急着喝,只是用手指捻着粗瓷杯沿,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兄弟,”刘新伟压低声音,身体微微前倾,隔着桌子看向青山,浑浊的眼珠里精光闪烁,之前的促狭被一种更深的探究取代,“这姑娘…看着倒是挺本分。不过……”他故意顿了顿,观察着青山的反应,“昨晚那动静,可不小。你今儿个特意找她出来吃饭,还带上我……真就只是喝个酒?”
青山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夹了一筷子醋溜白菜送进嘴里,慢慢嚼着,咽下去,才抬起眼皮看向刘新伟。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平静无波,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新伟哥,”青山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周围的嘈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昨晚,她受了些惊吓……”他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喉结滚动了一下,“那是市局和省厅的案子,跟咱们,没关系。”
刘新伟盯着青山看了几秒,忽然咧嘴一笑,举起酒杯:“行!那就没事儿!来,喝酒!这杯敬你一路顺风!”他仰头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感觉直冲脑门,让他嘶了一声,脸上的笑容却重新变得热络起来,仿佛刚才那短暂的试探从未发生。
厨房窗口,蒸腾的热气和浓郁的饭菜香包裹着小马。她找了个角落,向里面的师傅说明了来意。师傅努努嘴,示意她可以用灶台边上的一个小炭炉。小马小心翼翼地将油纸包放在铁架上,看着冰冷的硬壳在炭火的烘烤下渐渐变得柔软,散发出一点点微弱的面香。她盯着那跳跃的火苗,心思却飘回了外面的饭桌。
过了一会儿,油纸包重新变得温热起来。小马将它小心地包好,抱在怀里,那点暖意透过布包传到手心,却驱不散心底的微凉。她深吸了一口混杂着油烟味的空气,打起精神,掀开门帘走了出去。
饭桌上,两个男人正在谈论着什么,刘新伟的声音带着点酒后的兴奋,青山则偶尔应和一句。看到小马回来,刘新伟立刻笑着招呼:“哟,热好啦?正好!来来来,小马同志,快坐下,尝尝这熘肝尖,刚上的,嫩着呢!”
青山也转过头,目光落在她脸上,看到她抱着那个重新变得温软的布包,眼神似乎柔和了一瞬。“热好了?”他问。
“嗯。”小马点点头,坐回椅子上,将包子拿出来摆到桌上。她拿起筷子,夹起一块刘新伟推荐的熘肝尖,味道确实鲜嫩,但她吃在嘴里,心思却不在味道上。
“喏,”青山拿起酒瓶,给小马倒上一杯,“天冷,也喝一口暖暖身子?”
“好,我敬新伟哥。”这小丫头倒是听进去了,端起杯就冲刘新伟道:“新伟哥,我敬您一杯,感谢您的关照。”
“哟!你这丫头,别听青山的,他就是爱开玩笑。来,干了这杯,咱们都是一家人,别客气!刘新伟爽朗地笑着,眼神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沉。
小马仰头喝下,酒液在舌尖散开,热辣中带着一丝甘甜。
“来来来,我帮你倒上。”刘新伟拿起酒瓶,熟练地为她斟满,眼神中透出一丝关切:“慢慢喝,别急。”
青山露出笑容,看来,这刘新伟终于还是放下了心防,接受了小马同志的加入,气氛也随之轻松起来。小马感受到这份微妙的变化,心底的微凉似乎被这暖意渐渐驱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