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窗外的光线开始染上黄昏的金色。青山猛地睁开眼，坐起身，眼神清明，哪有一丝睡意。“差不多了，洗把脸精神精神，该过去了。国营饭店离这儿不远，走过去也就十来分钟。”
陈海生立刻站起来，走到脸盆架前，拧开锈迹斑斑的水龙头。冰凉的自来水激在脸上，让他精神一振。他仔细地整理了一下藏蓝干部服的领口和袖口，又对着墙上一块模糊的镜子捋了捋头发。
青山也简单洗了把脸，拿起外套穿上。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招待所房间，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
国营饭店不远，但也要开车过来，方便应对，二上到一国营饭店门口，门脸不小，但外墙的红砖有些褪色，门楣上挂着的招牌“国营饭店”四个大字倒是漆得鲜亮。正是饭点，门口停着几辆自行车，偶尔有穿着中山装或工装的人进出，带出阵阵饭菜香和嘈杂的人声。
青山和陈海生穿过略显油腻的水磨石地面，大堂里人声鼎沸，几张圆桌坐满了人，空气里弥漫着炖肉、炒菜和劣质烟草混合的浓郁气味。一个穿着白围裙的服务员端着摞得高高的空盘子，灵活地在桌间穿梭。
“青山同志！”一个穿着蓝布干部服、像是领班的服务员迎了上来，脸上堆着笑，“房间给您留好了，‘丰收’厅，二楼左转第一个。”
“麻烦你了，谢谢。”青山点点头，显得很熟络，“刘主任和张局待会儿就到。”
“放心，都安排好了，凉菜已经上了，热菜等领导来了就起锅。”服务员侧身引路，“您二位先上去坐。”
“丰收厅”不大，一张铺着白色塑料台布的圆桌，几把折叠椅，墙上贴着“农业学大寨”的宣传画，角落的脸盆架上放着一个暖瓶。桌上已经摆好了几碟凉菜：切得薄薄的酱牛肉、拌黄瓜、油炸花生米，还有一碟松花蛋，旁边放着几个小酒盅和几双筷子。
两人刚坐下没两分钟，就听到楼下传来刘新伟爽朗的声音。青山立刻起身，陈海生也赶紧跟着站起来，心脏又不自觉地加快了跳动。
门被推开，刘新伟先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位身材魁梧、穿着深蓝色中山装的中年男人。这人约莫五十岁上下，国字脸，眉毛很浓，眼神锐利，带着一种长期身处要职的沉稳和威严。他扫视房间的目光，让陈海生下意识地又挺直了腰板。
“张局！”青山热情地迎上去，伸出手，“您好您好！这位就是我们新林镇派出所的陈海生所长！”
陈海生连忙上前一步，脸上堆起十二分的恭敬笑容，微微躬身，伸出双手：“张局长好！我是新林镇派出所的陈海生，一直想向您汇报工作，今天终于有机会了，太荣幸了！”
张局长的手宽厚有力，只轻轻握了一下便松开，目光在陈海生脸上停留了两秒，嘴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下，算是回应了他的热情。“陈所长，坐吧。”他的声音不高，但很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腔调。
“老张，坐主位！”刘新伟笑着把张局长往主位上让，自己挨着他坐下，青山和陈海生依次落座。
服务员很快端上来几个热菜：红烧鲤鱼、木须肉、白菜炖粉条，还有一大碗冒着热气的酸辣汤。老赵亲自抱着一瓶贴着红标签的白酒进来：“刘主任，张局，今天喝点？茅子。”
“行，来点。”刘新伟点头。
张局长没说话，算是默认。
老赵熟练地打开瓶盖，一股浓烈的酒香瞬间在房间里弥漫开来。他给四个小酒盅都斟满了酒。
“来来来，”刘新伟端起酒杯，“今天难得聚在一起，青山和海生同志大老远从新林来，老张也赏光，咱们先喝一个，欢迎基层的同志！”
“欢迎陈所长。”张局长也端起了酒杯，目光落在陈海生身上。
“不敢当不敢当！感谢两位领导百忙之中抽空接见，我敬两位领导！”陈海生慌忙端起酒杯，站起来，腰弯得更低了。
“坐下喝，坐下喝。”刘新伟笑着示意。
四人碰杯，辛辣的酒液滑入喉咙，陈海生觉得一股热气从胃里升腾起来，紧绷的神经似乎被这暖流冲开了一丝缝隙。
吃了几口菜，气氛在酒和家常话的推动下逐渐热络。刘新伟和青山聊着些市里和镇上的趣事，张局长话不多，偶尔插一句，但每次开口，陈海生都立刻停下筷子，专注地听着。
酒过三巡，桌上的气氛更融洽了些。刘新伟适时地放下筷子，看向张局长：“老张啊，海生同志在新林工作确实不容易，基层派出所，人少事杂，治安压力大，他们干得挺扎实的。”
张局长“嗯”了一声，夹了一筷子鱼肉，慢慢吃着，目光转向陈海生：“新林镇……前阵子那个偷伐林木的案子，处理得怎么样了？”
陈海生精神一振，知道汇报的机会来了。他放下筷子，坐得笔直，声音清晰而沉稳：“报告张局长，案子已经结了。主犯三人全部抓获，缴获盗伐木材五立方，对相关涉案人员也依法进行了处理。这个案子能顺利侦破，也多亏了青山同志和林政科的同志的及时支援配合。”他简明扼要地汇报了案情和处理结果，末了补充道，“通过这个案子，我们也加强了对林区重点路段的巡逻，跟林场和周边几个生产大队建立了联防机制，近期没有再发生类似案件。”
张局长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又“嗯”了一声，端起酒盅抿了一口：“基层工作，关键在落实，在预防。光靠抓是抓不完的。”
“是，张局长指示得对！”陈海生立刻应道，“我们一定深刻领会，把工作做在前面。目前我们也在推动各大队建立更完善的联防联控小组，动员群众力量，希望能把治安隐患消除在萌芽状态。”他接着又简要汇报了所里近期在户籍管理、纠纷调解等方面做的一些具体工作，语气诚恳，内容务实，没有过多渲染。
张局长听着，偶尔点下头，目光里那份审视的锐利似乎淡了一些。他转向刘新伟：“新伟，基层的同志有困难，市局该支持还是要支持的。装备、经费，该倾斜的要倾斜。”
“那是自然！”刘新伟立刻接话，“海生，听到没？张局发话了！回头你们所里有什么实际困难，打个报告上来，该走的程序走，我和张局都会关注。”
陈海生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喜悦涌上心头，脸都有些发烫，连忙站起来端起酒杯：“太感谢张局长！太感谢刘主任！有领导的支持，我们基层干工作就更有底气、更有干劲了！我代表新林镇派出所全体同志，敬两位领导一杯！”这一次，他的感激和激动是发自肺腑的。
张局长也端起酒杯，和刘新伟一起跟陈海生碰了一下。
放下酒杯，气氛更加轻松。青山适时地提起一些轻松的话题，酒桌上的笑声也多了起来。
宴席接近尾声，桌上的菜吃得七七八八。陈海生瞥了一眼青山，青山几不可察地微微点头。陈海生会意，借着起身倒水的机会，低声对张局长说：“张局长，您看……待会儿方便的话，我送您回去？难得来一趟，有些工作还得向您请教！”他的声音压得很低，目光意有所指地看向门口方向——那里，装着烟酒的网兜子正静静躺在吉普车的后备箱里。
张局长拿起桌上的火柴盒，慢条斯理地抽出一根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看了陈海生一眼，又瞥了瞥旁边的刘新伟。刘新伟正笑着跟青山说话，似乎没留意这边。
张局长吐出一个烟圈，淡淡地说：“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