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在屯子里,谁不避着他王家兄弟几分?他王丙利更是横着走的主儿,别说打他,敢跟他大声说话的人都没几个!他爹娘在的时候,大哥小弟都在的时候,王家的拳头就是道理!谁家有点啥好东西,他们兄弟看上了,明里暗里总能弄到手。那些年,连村委干部都得给他们几分薄面,就怕惹急了这群愣头青。
可现在呢?
三年!就他妈蹲了三年大狱!出来全变了样!
家没了,人死绝了,连骨头渣子都找不着了。这还不算,连陈小丽这么个当初只会哭哭啼啼、任人揉搓的小寡妇,都敢骑到他脖子上拉屎了!穿得人模狗样,还养了打手,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像扔死狗一样把他摔出来!
“呸!”他又狠狠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星子溅在路边的土墙上。脸上那被蹭破皮的地方被风一吹,针扎似的疼。这疼,却像往他心头的毒火上浇了一桶油,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扭曲变形。
那股从牢里带出来的戾气,混着家破人亡的滔天恨意,还有此刻被彻底践踏尊严的奇耻大辱,在他胸腔里疯狂地冲撞、发酵。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土墙上,粗糙的土坷垃簌簌落下,指关节瞬间破了皮,渗出血丝。这点痛楚反而让他混沌的脑袋清醒了一瞬。
王丙利重新回了家,这肚子也还饿着呢,东翻西找,家里啥也没有,得去搞点吃的,他踉跄着出了门,这天都黑了,到邻居家问问吧。
山里人,住的分散,说是邻居,那离的也有几步路要走,身上浑身都疼,这邻居就是栓子家,栓子爹走的早,王家欺负栓子家那是家常便饭。
王丙利拖着沉重的步子,往栓子家的方向挪去。肚子咕噜噜叫得厉害,像有只饿鬼在里头抓挠,搅得他心头发慌。
山里天黑得早,四下里静得瘆人,只有风刮过枯枝的呜咽和他粗重的喘息声。栓子家那点昏黄的灯光在远处影影绰绰,像鬼火似的,明明不远,却走得他两腿发软,汗水和泥灰混在一起,黏糊糊地糊在额头上。
他脑子里嗡嗡响,全是黑市里陈小丽那张冰冷的脸和巷口后生的嗤笑。
好不容易蹭到栓子家那低矮的土坯房前,院门虚掩着,透出里头灶膛的火光和人声。王丙利喘匀了气,抬手想敲门,那破木板门却“吱呀”一声自己开了条缝。
栓子妈正背对着门,在灶台边忙活,栓花栓梅两小姑娘在灶门口添柴加火,锅里飘出玉米糊糊的香气,勾得他肚子里的馋虫直往上涌。他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发紧,哑着嗓子喊了一声:“栓子妈……”
栓子妈猛地转过身,手里还攥着搅糊糊的木勺。昏黄的油灯下,她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先是惊愕,随即看清来人是王丙利,那点惊愕瞬间冻成了冰碴子。
她上下打量着王丙利那身破烂、光秃秃的脑袋和满脸的泥污,眼神刮过他佝偻的身子,嘴角慢慢撇出一丝毫不掩饰的鄙夷。
“哟,”栓子妈声音冰冷,“这不是王家的丙利大兄弟吗?稀客啊!这大晚上的,跑我们这穷门破户来,是又要‘借’点啥?还是嫌当年欺负得不够,出来再踩两脚?”
王丙利脸上“腾”地烧起来,臊得恨不能钻进地缝。他想起以前带着大哥小弟,堵在栓子家门口,硬“借”走他家刚收的半袋苞米,栓子爹气得直哆嗦也不敢吭声;想起栓子爹病得快咽气那会儿,他们还上门逼着还“旧债”,把人家灶房里仅剩的半碗咸菜疙瘩都抢了去……那些得意洋洋的画面,此刻都变成了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发慌。
他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栓子妈……行行好,给口吃的吧……饿了一天了,实在……”话没说完,他自己都觉得臊得慌,头埋得更低了。
栓子妈“嗤”地一声冷笑,手里的木勺重重往锅沿上一磕。“饿?你们王家兄弟当年抢我们口粮的时候,咋不想想我们饿不饿?你爹你娘你哥你妹,哪个没在我们家门槛上踩过脚印?现在报应来了,家败人亡了,想起我们这‘邻居’了?”
她往前逼了一步,油灯的光在她脸上投下狰狞的阴影,“滚!赶紧滚!别脏了我家的地儿!再敢来,我喊栓子拿扁担招呼你!你以为还是当年啊?呸!”
王丙利被她喷了一脸唾沫星子,他猛地抬起头,血红的眼珠子死死瞪着栓子妈,喉咙里“嗬嗬”作响,像要扑上去咬人。可栓子妈半点没怵,反而抄起灶边的烧火棍,作势要打。王丙利浑身一哆嗦,那点虚张声势的狠劲瞬间泄了。他踉跄着后退两步,脚下被门槛一绊,差点又摔个狗啃泥。
“好……好……”他咬着牙,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味,“你们……都给我等着!”他最后剜了一眼那锅冒着热气的糊糊,还有栓子妈脸上那快意的冷笑,像条被打断了脊梁的野狗,转身跌跌撞撞地没入了浓稠的夜色里。
风更冷了,吹得他单衣猎猎作响,却吹不散心头那团越烧越旺、要把一切都焚成灰烬的毒火。但是,所有的脾气,都败给了咕咕咕叫唤的肚子,饿呀!
怎么办?王丙利想了一圈,那就去本家问问吧,屯子里的会计姓王,虽然姓王,是一个祖上的,但百年已过,关系也就一般了。
王丙利拖着灌了铅似的腿,挪到王会计家的青砖院墙外。这院子在屯子里算得上气派,砖瓦房,玻璃窗,此刻窗纸透出暖黄的灯光,隐隐飘出饭菜的香味。那香味像钩子,狠狠勾着他空瘪的胃袋,引得一阵痉挛。他咽了口唾沫,喉咙火烧火燎,抬手去拍那扇刷了绿漆的院门。
“谁呀?”里面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脚步声由远及近。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王会计半张脸探了出来,手里还捏着半块玉米饼子。看清门外站着的是谁,王会计脸上的那点随意瞬间冻住了,眼睛里射出两道毫不掩饰的嫌恶,像是看到了茅坑里的蛆虫。他下意识地把手里的饼子往身后藏了藏。
“是你?”王会计的声音又冷又硬,上下打量着王丙利那身破烂、光秃的脑门和狼狈相,嘴角往下撇着,“王丙利?你出来了?这大晚上的,跑我这来干啥?”
王丙利被那眼神刺得心头发堵,强压下翻涌的羞愤,努力挤出一点讨好的笑,那笑比哭还难看:“哥……哥,是我,丙利。刚……刚出来,家里啥也没了,实在揭不开锅……饿了一天了,您看……能不能……匀口吃的?”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巴巴地往院里飘着饭菜香气的堂屋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