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的引擎声彻底消失在旷野的寂静里,只剩下风刮过枯草的呜咽。
老潘脸上谄媚的笑容瞬间消失,像被寒霜冻住,他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唾沫:“呸!装什么大尾巴狼!”
瘦高个凑过来,语气带着点后怕:“潘叔,这人……眼神忒毒,不像善茬儿。”
老潘三角眼一瞪,一巴掌拍在瘦高个后脑勺上:“怂包!再狠的过江龙,到了咱的地头也得盘着!赶紧收拾利索,别留尾巴!明儿……嘿嘿,市里的大嘴哥等着他呢,是龙是虫,到时候就现形了!”
镇口的老槐树虬枝盘结,在凌晨的雾气里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天边刚泛起一丝鱼肚白,寒气刺骨。吉普车悄无声息地滑到树下,熄了火。
驾驶座上,青山闭目养神,呼吸均匀绵长,仿佛睡着,但耳朵却捕捉着车外每一丝细微的声响——远处隐约的鸡鸣、风吹过枯枝的摩擦、还有……一个刻意放轻却因寒冷而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正从镇子方向快速靠近。
老潘缩着脖子,双手拢在破棉袄袖子里,一路小跑过来,嘴里哈出的白气在冷风中迅速消散。他跑到车旁,脸上堆起熟悉的、带着讨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的笑容,隔着车窗压低声音:“老六兄弟!早!够准时的!”他搓着手,眼珠子滴溜转着,飞快扫视了一下空荡荡的四周。
青山缓缓睁开眼,那眼神清亮锐利,没有丝毫刚睡醒的迷蒙。
他摇下车窗,一股寒气涌入车内。“上车。”声音不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感。
“哎,好嘞!”老潘麻利地拉开副驾驶的门,拉开门钻了进去,动作带着点刻意的小心翼翼,仿佛生怕弄脏了座椅。
吉普车重新发动,碾过结了霜的土路,驶离了沉睡中的小镇。
车厢里一时陷入沉默,只有引擎的低吼和老潘因寒冷而微微粗重的呼吸。青山能看到老潘那双不安分的眼睛,正偷偷打量着车内的陈设,又时不时瞟向前排青山。
“路熟?”青山打破沉默,目光直视前方蜿蜒的土路。
“熟!熟得很!”老潘立刻挺直腰板,往前探了探身子,指着前方一个岔道,“走左边这条!这是近道,绕过检查站,晌午前准到市郊!保管误不了您的事!”他语气笃定,带着点邀功的意味。
青山没再言语,方向盘一打,拐上了那条更窄、更颠簸的小路。路两旁的荒草长得更高,几乎要擦到车身。
车轮碾过坑洼,车身剧烈摇晃,老潘在后座被颠得东倒西歪,哎哟了几声,赶紧抓住扶手。他偷眼瞧向青山高大的身形稳如磐石,双手稳稳握着方向盘,目光沉静地穿透前方弥漫的晨雾,仿佛这崎岖不过是坦途。
后视镜里,镇子低矮的轮廓在薄雾中越来越模糊,最终消失不见。
吉普车在坑洼泥泞的土路上剧烈颠簸,车轮碾过土坷垃和枯萎的草根,发出沉闷的碎裂声。
老潘在副驾驶座上被颠得龇牙咧嘴,双手死死抓住头顶的扶手,瘦削的身体像片叶子似的在座位上弹跳。
“兄弟,你这车……劲儿真大!”老潘强挤出个笑脸,声音被颠簸扯得断断续续。他偷偷瞟着青山没有表情的侧脸,那双眼睛依旧锐利,穿透前方越来越浓、越来越湿冷的晨雾,仿佛能洞悉雾霭掩盖下的一切。
“嗯。”青山从鼻腔里应了一声,目光扫过两侧被霜打蔫、高过车顶的荒草。这条路太窄,太僻静,只有车轮和发动机的轰鸣撕扯着死寂。
老潘咽了口唾沫,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咳,那个……老六兄弟,你这趟带的货,真是及时雨啊!市里那边,大嘴哥肯定……”他话没说完,车身猛地向下一沉,接着是一阵刺耳的金属刮擦声!吉普车右侧的前轮陷入了一个被枯草虚掩的深坑里,车身猛地一歪,停了下来。
“妈的!这鬼路!”老潘被惯性甩得撞在车门上,痛得倒抽一口凉气。他慌忙看向青山。
青山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瞬间变得更加锐利,这时候肯定不会下车去查看的,四驱车,一脚油门就轰了出来,这肯定是有人故意挖的,想要点“过路费”呗,这种坑如果是载货的车,肯定过不去,只能乖乖就犯。
车头猛地一抬,吉普车咆哮着挣脱泥坑,带着一身泥水冲回路面。老潘惊魂未定地拍着胸口:“好家伙!兄弟你这车真够劲儿!”
青山没理会他的奉承,油门反而踩得更深。车子在颠簸的小路上狂飙,引擎嘶吼,两侧的枯草被气流撕扯得疯狂倒伏。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前方每一个弯道、每一处稍高的土坡,以及后视镜里车后扬起的滚滚黄尘。
“老潘,”青山的声音在引擎轰鸣中显得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这‘近道’,走的人不多吧?”
老潘愣了一下,随即干笑:“嗨,这不是为了躲检查站嘛,绕得远,路又烂,平时除了打猎的、砍柴的,谁走这儿啊!安全,绝对安全!”他嘴上说着,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窗外飞速掠过的荒凉景象,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车门内侧的把手。
车厢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引擎的咆哮和车身骨架不堪重负的呻吟。老潘坐立不安,几次想开口找点话说,瞥见青山那张在颠簸中依旧纹丝不动、如岩石般冷峻的侧脸,又把话咽了回去。他感觉车里的温度似乎比外面裹着霜的荒原还要低。
雾气非但没有散去,反而越来越浓,湿冷黏腻地贴在前挡风玻璃上,雨刷徒劳地左右刮擦,视野被压缩到车前几米。青山的眉头微微皱起,车速不得不放慢。
“快到了快到了,”老潘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忙指着前方浓雾中隐约可见的一片巨大黑影轮廓,“看!那就是市郊的废钢铁厂!大嘴哥的仓库就在厂子后头,绕过去就是!”
黑影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吉普车碾过最后一段坑洼,终于驶上了一条相对平整些的土路,路两边开始出现倒塌的围墙和锈迹斑斑、扭曲变形的废弃设备。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铁锈和机油混合的怪味。
“前面路口右拐,贴着厂子围墙走!”老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身体也微微前倾,紧盯着前方。
青山依言打方向。吉普车绕过巨大的废墟,沿着布满油污和碎石的围墙根行驶。围墙尽头,一个巨大的、破败不堪的仓库轮廓在浓雾中显现出来。仓库的铁皮大门锈蚀严重,半敞开着,像一张黑洞洞的大嘴。门口散乱地停着几辆同样破旧的卡车和三轮。
仓库门口站着两个身影,穿着油腻的工装,抄着手,目光警惕地看向驶来的吉普车。
老潘脸上立刻堆起笑容,隔着车窗就挥手,扯着嗓子喊:“强子!是我!老潘!带贵客来了!”
门口那个高个子看清了老潘,又仔细打量了一下吉普车,紧绷的神情稍微放松,朝旁边矮个子点了点头。矮个子转身,快步跑进了仓库那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青山稳稳地将车停在仓库门口的空地上,熄了火。引擎声停止的瞬间,仓库深处传来几声模糊的回响,更显得四周死寂一片。
他推开车门,高大的身躯站定,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门口那两个汉子,最后落在半开的仓库大门内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上。冰冷的空气夹杂着铁锈、尘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霉味扑面而来。
“老六兄弟,”老潘也下了车,搓着手,脸上堆着笑,但眼神深处却闪过一丝紧张和期待,“到了!大嘴哥就在里面!咱这就进去?”
青山没说话,只是微微颔首。他反手带上车门,“咔哒”一声轻响,在这片诡异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他迈开步子,朝着那扇如同巨兽之口的大门走去,脚步沉稳,每一步都踏在碎石地上,发出笃定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