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后开学时,老城区的雪还没完全化尽,路边的排水沟里积着浑浊的雪水,风一吹,还是带着刺骨的冷。但图书馆里却暖烘烘的,暖气开得很足,玻璃窗上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把外面的寒冷都挡在了门外。从这天起,图书馆成了王宁和张磊固定的“据点”,每天放学后,两人都会准时出现在靠窗的位置,一个帮着补数学,一个讲着工地上的奇闻,成了图书馆里一道不算起眼,却很安稳的风景。
王宁的数学成绩在班里排前几名,尤其是几何题,总能很快找到解题思路,而张磊的数学基础差,简单的计算题都能算错,更别说复杂的应用题了。每天放学后,王宁都会把自己整理的笔记递给张磊,从最基础的公式讲起,一道题一道题地帮他分析。张磊学得很认真,以前上课总爱走神的他,在图书馆里却能安安静静地坐一下午,遇到不懂的地方,会主动问王宁,有时候一个知识点要讲两三遍,他也不烦,只是拿着笔在草稿纸上反复演算,直到弄明白为止。
而张磊则会给王宁讲他从工地上听来的奇闻。张磊的母亲在工厂打工,有时候周末他会去工地帮父亲搬砖——虽然张秃子大部分时间都在打麻将,但偶尔也会去工地干点活——工地上的工友来自天南海北,每个人都有一段故事。“我上次在工地看见一个河南的工友,能单手扛两捆钢筋,那钢筋一捆就有五十斤,他扛着走五十米都不喘气,厉害吧?”张磊一边啃着手里的馒头,一边兴奋地说,“还有一个工头,欠了工人三个月的工资,工人没办法,就堵在工地门口,最后工头没办法,只能把自己的车卖了,给工人发了工资。”
王宁坐在一旁,认真地听着,他从小就在老城区长大,接触的都是学校和五金店的人和事,从来不知道工地上还有这么多新鲜事。张磊讲得绘声绘色,有时候还会模仿工友的口音,逗得王宁忍不住笑出声。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两人身上,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摊开的习题册上,温暖而安静。
“我妈说,等我这次月考考个像样的成绩,就带我去邮局给我爸打电话。”这天,张磊把刚算对的一道数学题推到王宁面前,眼睛里闪着期待的光。他的手指因为经常干活,有些粗糙,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一点黑色的泥垢,但握着笔的姿势却很认真。“我爸在南方打工,好几年没回来了,上次打电话还是去年过年的时候,他说等我考个好成绩,就回来看看我。我想让他看看,我不是以前那个只会打架的混小子了,我现在也能安安静静地学习,也能做对数学题了。”
王宁看着他眼里的光,心里微微一动。他想起父亲账本上的数字,上个月父亲给他交资料费300块,在账本上记了下来,指尖反复摩挲着那行字的样子,他知道父亲赚钱不容易,也知道每个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有出息。他拍了拍张磊的肩,笑着说:“肯定能行,你最近进步特别大,这道题上次你还不会做,这次不到十分钟就做对了,月考肯定能考好。”
张磊听了,笑得更开心了,拿起笔又开始做下一道题,嘴里还小声念叨着公式。王宁看着他认真的样子,觉得心里暖暖的,他想,也许再过不久,张磊就能给父亲打个电话,骄傲地告诉他自己的成绩了。
可没过几天,张磊就没来图书馆。那天放学后,王宁像往常一样,提前占好了靠窗的位置,把两人的习题册都摆好,还从家里带了两个煮鸡蛋,放在张磊的座位上。可直到图书馆闭馆前一个小时,张磊都没来。王宁心里犯嘀咕,不知道张磊出了什么事,他想给张磊家打电话,可又不知道他家的电话号码,只能先回家了。
第二天,张磊还是没来。王宁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他担心张磊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或者是不是又被那些混混拉去玩了。放学后,他没有直接去图书馆,而是绕到了张磊家的修车铺。
修车铺的卷闸门拉得很低,只露出一点缝隙,王宁弯腰从缝隙里往里看,看见张磊正蹲在地上,帮一个染着黄头发的混混擦摩托车。那个黄头发混混他见过,就是上次在图书馆门口拉张磊去玩的那个,叫黄毛,是这一片出了名的混混,经常拉着张磊去打架、去网吧。
“张磊!”王宁忍不住喊了他一声。张磊猛地回头,看到是王宁,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赶紧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快步走到卷闸门旁,把卷闸门拉上去一点,小声说:“你咋来了?不是让你在图书馆等我吗?”
黄毛也跟着走了过来,瞥了王宁一眼,嘴角带着一丝嘲讽的笑,拍了拍张磊的肩:“磊子,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好学生朋友?看着挺斯文的,跟你以前的样子可真不一样。”
张磊把王宁拉到一边,远离黄毛的视线,压低声音说:“你别听他的,我不是故意不去图书馆的。我妈最近手疼得厉害,工厂里的活干不了了,只能在家休息。张秃子又欠了别人的赌债,人家天天找上门要债,家里实在没钱了。黄毛说让我帮他看几天车,每天给我五十块钱,我想赚点钱给我妈买个护腕,还想攒点钱买张去南方的火车票,等我考完试,就去找我爸。”
王宁皱着眉,心里很生气,不是气张磊,是气黄毛又来缠着张磊。他知道张磊家里困难,可也不能跟黄毛混在一起啊。“他们就是以前找你闹事的混混,你别跟他们来往,他们能安什么好心?你跟我去图书馆学习,钱的事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我可以帮你问问我爸,看能不能在五金店给你找个活干,虽然赚的不多,但至少是正经活。”
张磊低下头,踢着地上的小石子,声音有些低落:“我知道他们不是好人,可我需要钱。我妈手疼得晚上都睡不着觉,我想给她买个加绒的护腕,能暖和点。我还想攒钱买张去南方的火车票,我想亲眼看看我爸,想亲口告诉他我现在的样子。五金店的活我不能去干,你爸赚钱也不容易,不能再麻烦你们家了。”
王宁看着他通红的眼眶,心里酸酸的。他想起自己玻璃罐里的钱,那是他攒了半年的零花钱,还有过年时长辈给的压岁钱,一共300多块,本来是想攒着给母亲买一双新棉鞋的,母亲的棉鞋已经穿了三年,鞋底都磨平了。可他看着张磊的样子,咬了咬牙,说:“我玻璃罐里有300多块,先给你用,你别跟他们混在一起,我们一起好好学习,等月考考完了,我再跟我爸说,给你找个正经活干。”
张磊猛地抬头,眼睛里满是惊讶,他摇了摇头,坚定地说:“不行,那是你要给阿姨买棉鞋的钱,我不能要。我知道你是好心,可我不能拿你的钱,我自己能赚钱。”
两人正僵持着,黄毛走了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零钱,塞给张磊:“磊子,车擦完了,这点钱你拿着,今天的工钱。”张磊攥着钱,手微微发抖,他看着手里的钱,又看了看王宁焦急的眼神,心里像是有两个声音在打架。一个声音说,拿着钱,就能给妈妈买护腕,就能攒钱去南方;另一个声音说,不能拿,拿了钱就又要跟黄毛混在一起,就不能去图书馆学习了,就不能给爸爸打电话报喜了。
最终,张磊把钱塞回了黄毛手里,咬着牙说:“我不干了,你们找别人吧。”说完,他拉着王宁的手,转身就走,留下黄毛在原地骂骂咧咧:“张磊,你别给脸不要脸!以后你要是再想找活干,可别来找我!”
张磊没有回头,拉着王宁一直往前走,直到走到图书馆门口,才松开手。他喘着气,看着王宁,眼里含着泪水:“谢谢你,王宁,要是没有你,我可能又要跟他们混在一起了。”
王宁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我们是朋友嘛,朋友就应该互相帮衬。”
那天晚上,王宁回到家,从床底下翻出那个玻璃罐,把里面的钱都倒了出来。硬币和纸币散落在桌子上,他数了数,一共326块。他拿起其中的300块,用橡皮筋扎好,放进了口袋里。
第二天早上,他把300块钱递给张磊:“拿着,给阿姨买护腕,剩下的攒着买车票。我妈那双棉鞋,我再慢慢攒钱买就行。”张磊攥着钱,眼泪掉了下来,滴在钱上,他哽咽着说:“谢谢你,王宁,我以后一定会把钱还给你的。”王宁笑了笑:“不用急,等你以后赚钱了再还也不迟。”
那天晚上,王宁在笔记本上写下:“以前我以为,朋友就是一起玩、一起学习,可现在我知道,朋友不是看着对方掉进坑里,不管不顾,而是在对方快要掉进坑里的时候,伸出手,拉着他一起往上爬。就算自己会失去一些东西,也愿意帮对方一把,因为我们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