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宁扶着父亲的胳膊,指尖能清晰触到父亲胳膊上凸起的骨节和粗糙的皮肤。父亲蹲在五金店门口的碎玻璃堆里,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截被压弯的旧钢筋。他手里捏着一块边缘锋利的玻璃碎片,指腹在上面无意识地摩挲着,原本就黝黑的脸被暮色衬得更加沉郁,嘴角抿成一道紧绷的弧线。
“爸,别蹲这儿了,地上凉。”王宁又轻轻拽了拽父亲的胳膊,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哽咽。碎玻璃反射着夕阳的光,像撒了一地的碎银子,可在父子俩眼里,每一片都扎得人心慌——这面玻璃橱窗是去年冬天换的,当时父亲为了省几十块安装费,自己踩着梯子忙了一下午,冻得鼻尖通红,还笑着跟王宁说“新玻璃亮堂,能多吸引几个顾客”。现在,这亮堂的玻璃成了满地狼藉,连带着店里摆放在橱窗边的几个塑料水管接头都被砸得变了形,滚落在碎玻璃里。
父亲终于慢慢抬起头,王宁看见他眼角的皱纹里积着细碎的光,是没忍住的眼泪。“这玻璃,三百多块呢。”父亲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上个月房租刚涨了五十,这个月又得换玻璃,这日子……”他话说到一半就停住了,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口气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带着积攒了许久的疲惫。
王宁的鼻子更酸了。他想起父亲每天天不亮就去批发市场进货,骑着那辆吱呀作响的三轮车,回来时裤脚总是沾着泥;想起父亲舍不得给自己买一瓶冰红茶,却总在王宁放学时,在店里的冰柜里冰一瓶牛奶;想起父亲晚上关店后,会坐在店门口的小马扎上,借着路灯的光算账本,算完后总会皱着眉说“今天又没赚多少”。这些画面像电影片段一样在他脑海里闪过,再看看眼前父亲佝偻的背影,他突然觉得自己之前攥着美工刀怕得发抖的样子很可笑——他怕的是张磊的威胁,可父亲怕的,是这一大家子的生计,是碎了的玻璃、涨了的房租,是比张磊的拳头更沉重的生活。
“爸,”王宁深吸一口气,把心里的酸涩压下去,用尽可能坚定的语气说,“以后我护着家。”他伸手去接父亲手里的玻璃碎片,“这些碎玻璃我来收拾,明天我去建材市场问问,看看有没有便宜点的玻璃,我跟您一起装。”
父亲愣了一下,看着王宁递过来的手。那是一双少年人的手,指节还没完全长开,却因为刚才帮着搬螺丝,手心沾了些黑色的油污。就是这双手,之前连提一桶水都费劲,现在却要跟他说“护着家”。父亲的喉咙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发现声音堵在嗓子眼里发不出来。他抬手擦了擦眼角,指尖蹭到了额头上的汗珠,也蹭掉了那点没忍住的湿意。
“好,好。”父亲连着说了两个“好”,声音有些沙哑,他把玻璃碎片放进王宁手里的纸壳箱里,“慢点,别扎着手。”说完,他站起身,捶了捶僵硬的腰,转身走进店里,拿出扫帚和簸箕,“一起收拾,早点弄完早点回家。”
王宁点点头,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捡着碎玻璃。玻璃渣子很尖,他怕划伤手,捡得很慢,每一片都轻轻放进纸壳箱里。父亲拿着扫帚,把散落在地上的小碎渣扫到一起,动作很轻,像是怕再碰坏什么。巷子里很安静,只有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和偶尔传来的远处街道的车鸣声。
收拾完玻璃,父亲把卷帘门拉下来一半,从店里搬出一张旧桌子和两把椅子,放在店门口。“歇会儿再走。”父亲递给王宁一瓶矿泉水,自己也拧开一瓶喝了起来。王宁接过水,看着父亲喝水时喉结滚动的样子,突然想起早上出门时,父亲特意在他书包里塞了两个茶叶蛋,说“吃了有精神上课”。
“爸,您别担心玻璃的事。”王宁喝了口水,轻声说,“我明天放学就去建材市场问,肯定能找到便宜又好的玻璃。”
父亲点点头,看着王宁的脸,突然笑了笑:“我儿子长大了,会替爸分忧了。”他伸手摸了摸王宁的头,手上的老茧蹭过王宁的头发,有点痒,却很温暖。“其实爸不是心疼那三百多块钱,是觉得委屈。我们好好开店,没招谁没惹谁,怎么就有人要来捣乱呢?”
王宁攥紧了手里的矿泉水瓶,瓶身被他捏得变了形。他知道父亲说的“有人”是谁,可他不敢说出来,怕父亲更生气,更担心。“可能就是哪个调皮的小孩扔石头玩呢,不是故意的。”王宁只能这样安慰父亲,也安慰自己。
父亲没说话,只是看着远处的路灯,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不管是谁,以后咱们多注意点。晚上我把店里的门锁牢点,再在门口装个小夜灯,亮堂点,坏人就不敢来了。”
王宁“嗯”了一声,心里却更坚定了要找到证据的想法。他不能让父亲就这样受委屈,不能让张磊这么嚣张。他想起自己书包里的旧手机,明天一定要把它充满电,好好录下张磊的所作所为。
那天晚上,王宁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起父亲蹲在碎玻璃里的样子,想起父亲眼角的眼泪,想起自己说“以后我护着家”时的决心。他悄悄爬起来,走到书桌前,打开台灯,在日记本上写道:“今天玻璃碎了,爸很伤心。我一定要保护好爸爸,保护好这个家,不能让张磊再欺负我们了。”
写完后,他把日记本放进抽屉锁好,又从抽屉里拿出那把美工刀,放在枕头底下。不是为了伤人,是为了给自己壮胆——他现在不仅要保护自己,还要保护父亲,保护这个家,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胆小了。
第二天早上,王宁起得格外早。他帮父亲把店门口的桌椅搬进去,又把昨天收拾碎玻璃的纸壳箱扔掉,然后才背着书包去上学。临走时,父亲塞给他五块钱:“中午在学校食堂吃点好的,别总吃馒头咸菜。”
王宁捏着那五块钱,心里暖暖的。他点点头,朝着学校的方向走去。路上,他遇见了赵鹏,赵鹏脸上还有点肿,是上次被张磊扇耳光留下的痕迹。
“王宁,你家店没事吧?”赵鹏凑过来,小声问。昨天下午他听说王宁家五金店的玻璃被砸了,一直很担心,可又怕张磊看见他们说话,没敢主动找王宁。
“没事,我和我爸已经收拾好了。”王宁笑了笑,“对了,你脸好点没?”
赵鹏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好多了,不疼了。”他顿了顿,又压低声音说,“张磊今天早上在班里说,你家玻璃是他砸的,还说……还说以后要天天来砸。”
王宁的眼神沉了沉,心里的怒火一下子就上来了。张磊不仅砸了玻璃,还敢当众炫耀,简直太过分了。可他很快又冷静下来,现在生气没用,得找到证据才行。“我知道了。”王宁对赵鹏说,“以后你离张磊远点,别再被他欺负了。”
赵鹏点点头,跟着王宁一起走进学校。刚进教室,王宁就感觉到一道凶狠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是张磊。张磊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双手抱在胸前,嘴角挂着挑衅的笑,见王宁看他,还故意朝他比了个“砸玻璃”的手势。
王宁没理他,径直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把书包放在桌子底下,悄悄打开了旧手机的录像功能。他要把张磊的嚣张样子录下来,把他的威胁录下来,总有一天,这些都会成为让张磊付出代价的证据。
上课铃响了,语文老师走进教室,开始讲课。王宁却没心思听,他的注意力一直在桌子底下的手机上,眼睛时不时瞟向最后一排的张磊。张磊根本没听课,一会儿跟同桌打闹,一会儿拿出手机玩,还时不时朝王宁的方向看一眼,眼神里满是不屑。
课间的时候,张磊果然又走了过来。他故意撞了一下王宁的桌子,桌子上的课本掉在了地上。“哟,不好意思,手滑了。”张磊笑着说,眼里却没有一点歉意。
王宁弯腰去捡课本,张磊趁机用脚踩住了课本的一角。“王宁,你家玻璃碎了,是不是挺心疼啊?”张磊的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周围的同学听见,“我告诉你,这只是个开始,要是识相点,就给我道个歉,不然下次砸的就不是玻璃了。”
王宁的手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肉里。他知道手机正在录像,所以没有跟张磊争吵,只是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他:“我没做错什么,不会道歉。”
“哟,还挺硬气。”张磊嗤笑一声,用力把脚从课本上挪开,还故意踢了一下王宁的凳子,“行,你等着,有你哭的时候。”说完,他转身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周围的同学都低着头,没人敢说话。赵鹏想过来帮王宁捡课本,却被王宁用眼神制止了——他不想再让赵鹏因为自己受欺负。
王宁慢慢捡起课本,拍了拍上面的灰尘,心里却一点都不平静。张磊的威胁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心上。可他不能退缩,他答应过父亲要护着家,就一定要做到。
放学的时候,王宁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路去了建材市场。他一家一家地问玻璃的价格,对比着厚度和质量,最后找到了一家价格相对便宜的店,老板说如果自己动手安装,还能再便宜二十块。王宁跟老板约定好明天下午来取玻璃,然后才高高兴兴地往家走。
回到五金店,父亲正在给一个顾客修水管。王宁走进店里,帮父亲递了个扳手,笑着说:“爸,我找到卖玻璃的地方了,明天下午我们去取,价格很便宜。”
父亲接过扳手,欣慰地笑了:“好,还是我儿子能干。”
那天晚上,王宁帮父亲看店到很晚。关店的时候,父亲真的在店门口装了一盏小夜灯,暖黄色的灯光照亮了店门口的一小块地方,驱散了些许夜色的阴冷。王宁看着那盏灯,心里暗暗想:有这盏灯,有他,有父亲,这个家一定会好好的,张磊的威胁打不倒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