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暑刚至，天便闷得如同烧透的砖窑。河滩地一丝风也无，毒日头悬在灰白的天幕上，晒得棉田蒸腾起浓烈的、混杂着泥土腥热与蒺藜焦糊的气息。李青禾枯槁的身影钉在棉垄间，深陷的眼窝里沉淀着一层比龟裂土壳更焦灼的希冀。掌心溃烂的伤口在汗水和泥污的浸泡下反复溃烂，烙印绳纹的灼痕却如同埋进皮下的火炭，闷闷地烧着。目光死死钉在棉株顶端——那在闷热死寂中悄然孕育的……花苞！
苞！
青绿色！纺锤形！紧紧包裹！如同无数只攥紧的……微小拳头！在灰白毒日下……无声地……积蓄着力量！
金花！
银铃！
《要术》残页上，那炭黑字迹描绘的……希望幻影！
深陷的眼窝里那片焦灼的希冀剧烈地燃烧！喉咙如同被滚烫的砂石死死堵住，只能发出压抑的、破旧风箱般的“嗬嗬”嘶鸣！
开！
快开！
她一步不敢离！如同守护即将临盆的母兽！溃烂的右手下意识地抚过棉株粗糙的茎秆，指尖感受着那细微的、如同血脉搏动般的……膨胀感！
终于！
在某个闷热得令人窒息的午后！
最壮实的一株棉株顶端！
一枚青绿色的花苞……
极其轻微地……
极其艰难地……
裂开了一道……细如发丝的……缝隙！
绽！
缝隙如同被无形的巨力撕扯！极其缓慢地……却无比坚定地……向两侧……绽开！
一抹……炫目到令人心悸的……灿金色！
如同熔化的金汁！
极其霸道地……从缝隙深处……喷射出来！瞬间……点燃了灰白死寂的棉田！
金花！
一朵！
接着！
又一朵！
无数枚紧攥的“拳头”在闷热的死寂中轰然炸裂！灿金色的花瓣如同纯金锻造，在毒日下反射着灼目的光！花心深处，那点嫩黄的花蕊，如同点睛之笔，散发出浓烈到化不开的……蜜香！
成了！
金花！
开成了！
李青禾枯槁的身体如同被瞬间抽空，踉跄着后退半步，深陷的眼窝里那片燃烧的焦灼瞬间被巨大的狂喜撕裂！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在那片灼目的灿金上！喉咙里的“嗬嗬”声陡然拔高，变成破锣般的、带着浓重血腥气的……嘶哑狂笑！
银铃！
只等……金花谢！银铃结！
巨大的希望混合着一种被金光强行灌注的暖流，如同地底奔突的熔岩，瞬间席卷了她残破的躯壳！
然而！
天边！
那片原本灰白死寂的天幕……
不知何时……
已堆积起……厚重如铅的……巨大乌云！
如同……无数头沉默的……玄铁巨兽！
正以摧城之势……朝着河滩地……无声地……碾压而来！
闷雷！
如同垂死巨兽在深喉中滚动的……低吼！
由远及近！
一声！
紧似一声！
风！
狂暴的风！
裹挟着河滩地深处淤积的……腐殖土腥和……死亡尘埃！
如同千万条无形的……淬毒鞭子！
猛地……抽打下来！
“呜——呜——！！”
尖啸声撕裂闷热！棉田里刚刚绽放的灿金花朵……如同脆弱的金箔！在狂风的撕扯下……疯狂摇曳！颤抖！细碎的金色花瓣……如同被凌迟的蝴蝶……瞬间……被卷上灰黑的天空！消失不见！
“咔嚓——！！！”
一道惨白的、扭曲如鬼爪的……巨大闪电！
猛地撕裂厚重的铅云！
如同上苍投下的……审判之矛！
狠狠地……刺穿了灰黑的天幕！
紧随其后！
“轰隆——！！！”
一声震得大地都为之颤抖的……恐怖炸雷！
如同开天辟地的……巨锤！
狠狠地……砸在了河滩地的……心脏之上！
雨！
暴雨！
不是落下！
而是……天河倾覆！
亿万根冰冷的、粗如儿臂的……玄铁巨柱！
带着毁灭一切的……威势！
狠狠地……砸向……刚刚被金花点燃的……棉田！
砸！
“噼里啪啦——！！！”
密集的、如同无数巨石砸落地面的恐怖声响！瞬间淹没了雷声！淹没了风声！淹没了世间一切声响！
棉田！
刚刚还灿若金海的棉田！
瞬间……化为……炼狱！
雨柱！
冰冷的、狂暴的雨柱！
如同无数把重锤！
极其凶狠地……砸在娇嫩的金色花瓣上！砸在柔软的棉株嫩梢上！砸在鼓胀的青绿色花苞上！
折！
脆弱的茎秆在雨柱的轰击下……如同枯枝般……应声而折！
嫩梢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粗暴地……拧断！
尚未绽放的花苞……如同被铁锤砸中的鸡蛋……瞬间……爆裂！浆液四溅！
最令人心碎的……
是那些刚刚在花蒂处……悄然鼓起、呈现出青玉般润泽的……微小凸起！
银铃！
未来的……银铃！
在雨柱狂暴的蹂躏下……
如同脆弱的琉璃珠……
被极其残忍地……
一颗！
又一颗！
狠狠地……从花蒂上……砸落！打飞！碾入……瞬间化为泥沼的……棉田泥土之中！
打！
打折！
打落！
打飞！
金花！
零落成泥！
银铃！
胎死腹中！
“嗬——！！！”
一声极其压抑、如同被万钧巨石砸断脊梁般的……惨嚎！从李青禾紧咬的牙关间挤出！深陷的眼窝里那片被狂喜撕裂的光，瞬间被巨大的、冰冷的绝望……彻底吞噬！湮灭！只留下两个巨大的、空洞的、映照着无尽毁灭和冰冷的……深渊！
她枯槁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浪狠狠拍中！猛地扑倒在泥泞的棉垄里！冰冷的、浑浊的泥浆瞬间灌满了她的口鼻！窒息感如同冰冷的巨蟒，死死缠住了她残破的意识！
不能死！
棉苗！
活着的棉苗！
这个念头带着泥浆的冰冷窒息和一种被绝望强行催生的、近乎本能的……蛮横，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烫穿了她冻僵的神经！深陷的眼窝里那片冰冷的绝望瞬间爆裂！
撑！
削竹！撑苗！
她枯槁的头颅极其艰难地从泥浆中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透过糊满泥浆的视线，极其疯狂地……扫向棉田边缘……那片被暴雨冲刷得东倒西歪、却依旧顽强挺立的……野竹林！
爬！
一步一挪！如同在泥沼中挣扎的困兽！溃烂的双手死死抠进滚烫（暴雨竟未浇透深处）又冰冷的泥浆！指甲瞬间崩裂！脓血混着泥水涌出！巨大的痛楚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可她不管！只是咬着牙，喉咙深处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嘶吼！朝着竹林……极其艰难地……爬去！
削！
溃烂的右手极其粗暴地抓住一根拇指粗细、被风雨压弯的……青竹！另一只手摸出腰间那把豁了口的破柴刀！冰冷的刀柄狠狠刺入掌心溃烂的伤口！
砍！
动作疯狂而毫无章法！破柴刀带着呼啸的风声，极其凶狠地……朝着青竹根部……狠狠地……劈砍下去！
“咔嚓！咔嚓！”
竹纤维断裂的脆响在暴雨轰鸣中微不可闻！
削！
枯槁的手指不顾竹茬的锋利，死死攥住砍断的竹竿！破柴刀极其粗暴地……削去旁逸的细枝！斩断尖锐的梢头！
一根！
顶端削尖、带着湿漉漉青皮和锋利毛刺的……竹撑！
在暴雨中……诞生！
撑！
李青禾枯槁的身影如同从地狱爬回的恶鬼，踉跄着扑回棉田！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的业火死死钉在一株被暴雨打折主茎、却尚未彻底断裂、嫩梢绝望低垂的……棉苗上！
插！
溃烂的右手死死攥住冰冷的竹撑！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极其凶狠地……朝着棉苗根部旁侧……滚烫又冰冷的泥浆……狠狠地……捅了下去！
“噗嗤！”
竹撑尖锐的末端深深刺入泥浆！直至没柄！
扶！
枯槁的左手极其粗暴地、却又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小心翼翼……抓住棉苗那打折的、淌着汁液的……主茎！
极其缓慢地！
极其艰难地！
将它……一点一点……扶直！
将那打折的、脆弱欲断的创口……紧紧地……贴靠在……冰冷湿滑的……竹撑之上！
绑！
没有麻绳！
溃烂的右手极其粗暴地从自己身上……撕下一条……早已糟朽不堪的……破布条！
用溃烂的、沾满脓血泥污的手指……
极其艰难地……
颤抖着……
将棉苗折断的创口……
与冰冷的竹撑……
死死地……
缠绕！
勒紧！
打结！
一株！
又一株！
动作如同在泥浆地狱中挣扎的傀儡！
削竹！插撑！扶苗！捆扎！
冰冷的暴雨如同亿万根钢针，狠狠扎在枯槁的脊背上！
浑浊的泥浆早已没膝！每一次挪动，都如同在粘稠的沥青中跋涉！双腿被冰冷的泥浆死死吸住，每一次拔起，都耗尽残存的气力，带起大坨大坨的泥浆，砸回浑浊的“沼泽”！
泥浆灌满了破鞋，裹住了溃烂的小腿，冰冷和沉重的窒息感如同跗骨之蛆！
倒！
一株刚被扶正的棉苗，在又一阵狂暴的雨鞭抽打下，捆扎的布条瞬间崩断！打折的创口彻底撕裂！整株棉苗……如同被斩首般……颓然……倒入……浑浊的泥浆之中！瞬间……被翻滚的泥浪……吞噬！
“嗬——！！！”李青禾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嚎！深陷的眼窝里那片燃烧的业火剧烈地摇曳！巨大的绝望混合着一种被反复戏弄的暴怒，如同滚油浇入冰水！她枯槁的身体猛地扑向那处泥潭！溃烂的双手疯狂地在浑浊的泥浆里……挖掘！抓捞！试图抓住那株消失的棉苗！却只捞起一把……冰冷的……烂泥！
就在这时——
“嚓！”
一声极其微弱、如同竹刀破开雨幕的锐响，在暴雨轰鸣的间隙……极其清晰地……刺入耳膜！
沈明远！
那个沉默如礁石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立在暴雨倾盆的棉田边缘！依旧裹着那身湿透紧贴皮肉、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裤腿挽到膝上，赤脚深陷在泥泞里。黝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浑浊的眼睛……如同穿透暴雨的探照灯……死死地……钉在……李青禾疯狂挖掘泥浆的枯槁背影上！
他枯槁的右手……
极其稳定地……
握着一把……
刃口闪烁着冰冷寒光的……
厚背柴刀！
握！
骨节粗大的手指死死攥住湿滑的刀柄！雨水顺着刀脊汇聚成流，从锋利的刃尖滴落！
削！
动作不再像开凿沟渠那般沉稳开山，而是……迅疾！精准！带着一种庖丁解牛般的……冷酷效率！
厚背柴刀被他枯槁的手掌稳稳挥动！刀光在暴雨中划出冰冷的弧线！极其精准地……斩向一根碗口粗、被风雨压弯的……老竹根部！
“嚓！嚓！嚓！”
三声短促、清脆、如同裂帛般的锐响！
粗壮的青竹应声而断！断口平滑如镜！
再削！
刀光如同鬼魅！极其精准地……削去竹枝！斩断竹梢！剖开坚韧的竹筒！分离出……一根根……粗细均匀、顶端削成锐利斜尖、长度近乎一致的……青竹撑杆！
快！
快得令人窒息！
不过几个呼吸！
一捆……散发着新鲜竹腥气的……青竹撑杆……已如同士兵列阵般……整齐地……堆在了……泥泞的田埂上！
抛！
沈明远枯槁的身影极其缓慢地弯下腰。骨节粗大的双手极其粗暴地……抓起一大把冰冷的青竹撑杆！
然后！
极其凶狠地！
如同投掷标枪！
朝着李青禾脚前……那片翻滚的泥浆……
狠狠地……
抛掷过去！
“噗！噗！噗！”
青竹撑杆如同锋利的矛阵，深深楔入浑浊的泥沼！在暴雨中……微微颤动着……散发出冰冷的……生机！
“撑！”
一个嘶哑到极致、却带着千钧之力的字，如同惊雷，狠狠砸在李青禾冻僵的灵魂上！
李青禾枯槁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中！
深陷的眼窝里那片摇曳的业火瞬间凝固！
随即……
爆发出……比暴雨更炽烈的……光！
她一步踏出！
溃烂的右手极其粗暴地……从泥浆中拔起一根冰冷的青竹撑杆！
如同握住……复仇的利剑！
极其凶狠地……
朝着下一株在暴雨中绝望挣扎的棉苗……
狠狠地……
刺了下去！
插！
扶！
绑！
动作依旧在没膝的泥浆中挣扎！
却……
有了……那冰冷青竹撑杆的……指引！
有了……那沉默身影抛来的……支撑！
暴雨！
依旧在疯狂倾泻！
泥浆！
依旧在没膝翻滚！
棉田里……
折断的棉株……
坠落的金花……
被打飞的银铃幼胎……
在浑浊的泥浪中……沉浮……
但！
更多的棉株！
被那削尖的青竹……
死死地……
撑住了！
那打折的腰！
在狂暴的雨鞭抽打下……
依旧……
倔强地……
挺着！
顶着！
那颗……刚刚孕育出……金花幻梦……
尚未彻底死去的……
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