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薯种银行”的设立,如同在东塘及周边村落贫瘠的土地上,投入了一颗充满生机的火种。那一斤斤紫皮薯种,连同那张写有“遇灾免还”的特殊契书,被无数双粗糙而充满期盼的手捧回了家,小心翼翼地种在了房前屋后、山坡旱地。整个春夏,借贷了薯种的农户们,几乎日日都要去查看自家田里那蔓延的绿藤,仿佛看着来年的全部希望。
李青禾也未曾闲着,时常带着周娘子等人走访这些借贷户,查看薯苗长势,提醒提藤、防病等事项。眼见大部分薯田长势良好,红藤蔽野,她的心中也充满了欣慰。
然而,天意终究难测。就在薯块膨大、即将迎来收获的初秋,一连七八日的瓢泼大雨,毫无征兆地袭击了源水县,尤其是下游几个地势低洼的村落。暴雨如注,山洪咆哮,河水猛涨,多处堤坝溃决。待到雨歇水退,下游的“洼子沟”、“芦滩村”等地,已是一片泽国。房屋倒塌,田地淤塞,即将成熟的稻禾被连根冲走,而那原本被视为耐旱希望、种在坡地旱田里的番薯,也未能幸免于难——藤蔓被冲得七零八落,泥土被大量冲刷,露出尚未完全长成的、被水泡得发软腐烂的薯块,侥幸残留的,也因积水过久而根部腐烂,彻底绝收。
灾情传来,李青禾心头猛地一沉。她立刻动身,赶往受灾最重的洼子沟。
眼前的景象令人窒息。泥浆覆盖了整个村落,倒塌的屋架半埋在淤泥里,侥幸逃生的村民面如死灰,在废墟中徒劳地翻捡着可能尚存的家当。而原本应该郁郁葱葱的番薯地,此刻只剩下被洪水蹂躏后的一片狼藉,残存的藤蔓耷拉在泥浆中,散发出腐败的气息。
几个当初从李青禾这里借贷了薯种的村民,认出了她,踉跄着围拢过来。他们衣衫褴褛,脸上混杂着泥水与泪水,扑通一声就跪在了泥泞的地上,磕头如捣蒜,声音凄惶绝望:
“李女史!李娘子!完了!全完了啊!番薯……番薯都烂在地里了!一粒收成都没有了啊!”
“当初借的那一斤种……我们……我们拿什么还啊!”
“不是我们不想还,是老天爷不给我们活路啊!”
“求女史宽限!求女史开恩啊!”
哀嚎之声,不绝于耳。更多的灾民被吸引过来,黑压压地跪倒一片,绝望的目光都聚焦在李青禾身上。那张写着“遇灾免还”的契书,此刻成了他们唯一的救命稻草,却也怕这稻草太过脆弱。
周娘子跟在李青禾身后,看着这惨状,听着这哭求,眼圈早已红了,低声道:“娘子,这……这可如何是好……”
李青禾深陷的眼窝里,映着这满目疮痍与跪地哀求的灾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她没有立刻去扶那些跪地的人,而是缓缓从怀中取出一个以油布包裹、保护得极好的小木匣。打开木匣,里面整整齐齐放着的,正是“薯种银行”成立以来,所有借贷者签押的契书。
她的手指在这些契书上缓缓划过,最终,停在了标注着“洼子沟”、“芦滩村”等受灾村落借贷者的那一叠上。她将这一叠契书全部取出,厚厚一沓,拿在手中。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她走向旁边一处稍微干燥的空地,蹲下身,捡起两块燧石。
“咔嚓、咔嚓……”
火星溅出,点燃了早已准备好的、干燥的引火绒。一小簇火苗跳跃起来。
李青禾将手中那厚厚一沓契书,毫不犹豫地,伸向了那簇火苗。
纸张遇火,瞬间卷曲、焦黑,明亮的火焰腾起,贪婪地吞噬着上面的墨迹与红指印。
“李娘子!”
“女史!”
灾民们惊呆了,周娘子也失声惊呼。他们看着那代表债务、也代表着一线希望的契书,在火焰中化为灰烬,随着略带潮湿的风,片片飞散。
李青禾站起身,面对着目瞪口呆、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灾民,嘶哑的声音清晰地响起,穿透了哀泣与风声:
“契书已焚,债务已销。”
她目光扫过一张张茫然的脸,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天灾非人债!借尔等薯种,是为活人,非为逼债!既遭此大难,岂有追索之理?”
天灾非人债!
她顿了顿,看着那些逐渐燃起一丝生机的眼睛,继续说道:“今日焚契,非为施舍,乃依契行事,践行‘遇灾免还’之约!待来年开春,若诸位还愿种这番薯,工坊‘薯种银行’,依旧为诸位敞开,可再来借贷!”
焚契:“天灾非人债,明年再贷!”
话音落下,死寂了片刻。随即,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嚎啕与感激,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爆发出来!
“活菩萨!您真是活菩萨啊!”
“谢谢李娘子!谢谢活菩萨!”
“再造之恩!再造之恩啊!”
灾民们以头抢地,哭声震天,那一声声“活菩萨”,发自肺腑,回荡在灾后的废墟之上。
流民跪称“活菩萨”。
李青禾没有再多言,她默默地看着那堆契约的灰烬彻底熄灭,然后转身,对周娘子低声道:“回去后,清点库房,看看还能挤出多少粮食,连同之前预留的薯种,一并运来赈济。这个冬天,不能让他们饿死。”
塘埂方向。 灾后的天空依旧阴沉, 湿重的云层低垂。 那个沉默如礁石的身影…… 不知何时已立于远处一座未被完全冲毁的土坡上。 浑浊的目光…… 穿透弥漫的悲伤与感激, 清晰地看到了那团焚契的火焰, 与那跪倒一片、口称“活菩萨”的流民。
枯槁的嘴唇…… 极其艰难地…… 翕动了一下。 一个低哑的、仿佛也混合了灰烬气息与泪水泥腥的声响, 缓缓地吐出:
“……贷——……” 声音顿了顿, 似在感受那契约分量从有到无的转变。 “…——种——…” “…——风——…” 下颌极其缓慢地、 带着一种对信义超越金钱、仁心驾驭规则的深沉触动, 向下一点。 “…——波——…”
“贷种风波——!!!”
声音落下。 他身影融入灾后荒凉的天光与呜咽的风中。 废墟之上, 李青禾俯身扶起一位跪地不起的老妪。 这一场风波, 以契书的灰飞烟灭而平息—— ……换——……来——……的——……是——……比——……黄——……金——……更——……加——……沉——……重——……的——……人——……心——……与——……那——……一——……声——……声——……震——……撼——……乡——……野——……的——……“——……活——……菩——……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