逻些城,这座矗立于高原之巅的圣城,昔日桑烟缭绕、号角悠远的庄严已被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所取代。王宫内外,盔甲鲜明的士兵巡逻队比往日多了数倍,且分明属于不同派系,彼此目光交接时都带着毫不掩饰的警惕与敌意。街市冷清,百姓闭户,唯有不时响起的、短促而激烈的金属交击与喝骂声,打破这死寂,预示着平静水面下汹涌的暗流。
大相府邸,书房内。噶尔·东赞域松(禄东赞)独自坐在阴影里,往日里智珠在握、从容不迫的气质已被深深的疲惫与阴鸷所取代。案几上,堆满了各地送来的紧急文书:东部边境唐军异动频繁,似有增兵迹象;南部“雪豹营”虽已回撤,但部分忠于赞普的将领态度暧昧;城内苯教祭司与旧贵族代表频频密会;更让他心烦的是,赞普松赞干布虽用尽珍稀药物、由苯教大祭司亲自出手驱毒,却依旧昏迷不醒,如同悬在他头顶的利剑。
他感觉自己正坐在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口上。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刺杀绝非他所为,但他百口莫辩,最大受益者的身份让他成了众矢之的。他深知,一旦赞普身故,无论真相如何,他都将被愤怒的旧势力撕碎。
就在这时,心腹管家悄无声息地走入书房,神色紧张地递上一封没有署名、只在角落画着一支奇异鸟羽的密信:“主人,方才有人用箭射入院中,附有此信。”
禄东赞目光一凝,接过信。那鸟羽的图案,他依稀记得是某个活跃于南方的、与象雄故地有联系的部落标记。他迅速拆开,信上的内容却让他瞳孔骤然收缩!
信并非来自什么部落,而是用熟练的汉文书写,落款处只有一个简单的“王”字!
信中没有废话,直接点明:已知赞普遇刺真相另有隐情(并非直接指认禄东赞,却暗示其被栽赃),并言明大唐无意趁火打劫,只愿吐蕃稳定。若大相能确保吐蕃不再北犯,并适当约束境内与“黑教”有染之势力,大唐愿以官方名义,支持大相暂摄国政,稳定局势,并可提供必要医药援助,以期赞普康复。
条件清晰,承诺诱人,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我知道你的困境,我能帮你,但你也必须付出代价。
禄东赞的手微微颤抖。这封信,如同黑暗中射出的一支冷箭,精准地命了他最要害之处!王玄策!他竟然还活着,而且就在附近!甚至可能已经和国内的反对派搭上了线!这封信,既是合作意向,更是最后的通牒。若他不答应,恐怕下一次射进院子的,就不是信,而是将他“坐实”罪名的“证据”,或者直接引来反对派的围攻!
冷汗,从他额角滑落。他一生纵横捭阖,从未感到如此被动。
良久,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决断之色:“备车!去苯教大祭司的圣殿!”他不能完全相信唐人,但他需要先稳住内部最大的反对力量源头,苯教。或许,唐人的压力,可以成为他与苯教谈判的筹码。
在逻些城一处由旧贵族提供的隐秘宅院内,王玄策轻轻吹干信纸上的墨迹,脸上带着智珠在握的平静。席君买和袁守诚站在一旁。
“大人,禄东赞会就范吗?”席君买有些疑虑。
“他会。”王玄策淡淡道,“他是个聪明人,更是个权臣。眼下对他来说,活下去、握住权力才是第一位的。与我们合作,他还有一线生机,甚至可能借我大唐之势,反压国内反对派。否则,他就是死路一条。更何况,我们还抛出了救治赞普的希望,这对他而言,至关重要。”
袁守诚补充道:“贫道以卦象观之,禄东赞宫中黑气缠身,然其命星未黯,确有转化危机之可能。只是,此人鹰视狼顾,不可全信。”
“自然不可全信。”王玄策微微一笑,“这只是一步闲棋,能稳住南方,暂时切断大食一臂,为王爷争取时间,便是大功告成。至于吐蕃日后如何……待大唐解决了西线之患,自有从容料理之时。”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地图上的怛罗斯方向。那里,才是决定帝国命运的主战场。
怛罗斯前线。 战局依旧紧绷,但气氛已悄然变化。
大食联军在经历了星芒打击和内部分歧后,攻势明显放缓,变得更加谨慎,似乎在重新评估和调整。而唐军则抓紧这宝贵的喘息之机,拼命加固工事,补充物资(得益于葛逻禄袭扰力度因吐蕃变局而减弱),士气也因之前的胜利和潜在的援军希望而保持高涨。
李世民收到了王玄策通过秘密渠道送来的简报,得知其已接触禄东赞并施压成功,心中大定。
“好一个王玄策!真乃奇才也!”他难得地露出了赞赏的笑容,“一封书信,胜过十万雄兵!”
他立刻召集众将,宣布了这一好消息(当然,隐去了具体细节,只言吐蕃内乱,无力北顾),极大地鼓舞了将领们的信心。
“南线暂安,我军后顾之忧已解!”李世民的声音铿锵有力,“接下来,便是与大食一决雌雄之时!诸君务必抓紧时间,休整士卒,加固城防!真正的硬仗,还在后面!”
然而,就在李世民以为吐蕃之患暂告段落之时,数日后,又一封来自逻些的密信,以更快的速度送到了他的案头。
信仍是王玄策所发,内容却更加惊心动魄:
禄东赞在与他秘密接触后,竟以雷霆手段,突然发难!他以“清查刺杀赞普真凶”为名,出动其掌控的精锐亲军,连夜包围了几家与旧贵族联系密切、且曾强烈质疑他的苯教寺庙,并以“勾结外敌、用邪术毒害赞普”的罪名,逮捕了数位颇有声望的苯教法师!同时,他高调宣布,已通过特殊渠道,请得大唐神医(虚张声势)及苯教高人联合会诊,定要救醒赞普!
此举一出,逻些哗然!禄东赞巧妙地将内部矛盾转移,把自己从嫌疑犯变成了清查真凶的“忠臣”,并将最大的反对力量苯教推到了风口浪尖,扣上了勾结外敌的可怕罪名!
王玄策在信中写道:禄东赞此獠,果然奸猾异常!其借我大唐之势,行铲除异己之实!然其目前所作所为,客观上确实压制了反唐最激烈的旧贵族与苯教势力,且其救驾姿态做得十足,短期内吐蕃内乱或可因其高压而暂平,但其国内矛盾已然激化,隐患深种。建议王爷,可默认其行为,暂保南方安稳。
李世民看完密信,良久无言。他踱步到帐外,望着高原的方向,目光深邃。
禄东赞的狠辣与果决,超出了他的预料。这是一把双刃剑,用得不好,可能会反伤自身。但眼下,吐蕃的内乱能以这种方式迅速平息,对大唐而言,确实是最好不过的结果。
“好一招驱虎吞狼,借力打力……”李世民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禄东赞啊禄东赞,你果然是个角色。也罢,便让你先替大唐稳住这高原。待本王解决了怛罗斯之事,再与你慢慢计较。”
他回到帐中,提笔给王玄策回信:“见机行事,保持接触,密切关注,暂稳为主。”
至此,吐蕃这条巨大的暗线,终于在王玄策这颗巧妙落下的“暗棋”作用下,以一种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方式,被暂时强行按捺下去。其内部矛盾并未解决,反而在高压下沉淀得更加危险,但至少在可见的未来,已无力也无意再对大唐的西域战略构成重大威胁。
南方的惊雷暂时隐去,所有的焦点,再次完全汇聚到了怛罗斯城下那片被血与火浸透的土地上。
大唐与大食的最终决战,失去了最后的干扰项,即将拉开最纯粹的、也是最残酷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