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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胜县的暑气裹着嘉陵江的潮气,在七月中旬凝成黏腻的网。林夏拖着行李箱踏上青石板路时,鞋底粘起的泥块里混着根灰白色的毛发,细长坚硬,不像猫狗的。弟弟阿杰一脚踩进水洼,溅起的水花打在对面老宅的墙根——那里的青苔正顺着砖缝往上爬,在暗红色的砖墙上画出蜿蜒的线,像无数条细小的蛇。

“就是这儿了。”张桂兰用袖子抹了把脸,汗珠砸在褪色的门环上,发出“嗒”的轻响。她掏出钥匙时,林夏注意到她的指节泛白,钥匙串上挂着个黄铜小锁,形状像只蜷缩的婴儿。“以前是陈大夫的诊所,正经木料,冬暖夏凉。”

推开木门的瞬间,一股混杂着福尔马林与霉味的气息撞进鼻腔,林夏猛地捂住嘴——那味道太熟悉了,像她去年陪妈妈去县医院做人流时,手术室飘出的味道。穿斗结构的原木梁架在头顶支棱着,木纹里嵌着暗褐色的污渍,阿杰踮脚摸了把,指尖蹭下点粉末,凑近闻时皱起眉头:“像烧焦的头发。”

客厅的沙发套子油亮发黑,靠近扶手上的破洞时,一股死老鼠的腐臭味直冲天灵盖。阿杰刚后退半步,后背就撞在茶几上,玻璃台面“哐当”响,震得桌角的铁盒滑落在地。生锈的铁皮盒摔开,滚出十几根黄黑相间的针管,针头闪着冷光,管壁上还沾着暗红色的结痂。

“妈!”阿杰的声音发颤,“这真是住人的地方?”

张桂兰的脸白了一瞬,弯腰去捡针管时,手指被针尖划破,血珠滴在地板上,迅速渗进木纹里。“老物件而已。”她把针管塞进盒里,铁盖“啪”地扣上,“陈大夫退休后搬去重庆了,这些没来得及清。”可林夏看见她转身时,偷偷把流血的指尖往裤缝上蹭,留下道细长的血痕。

最让人发毛的是卫生间。墙正中贴着块半人高的瓷砖画,画里的裸女侧身对着莲蓬头,水流从头顶浇下来,在瓷砖上洇出模糊的水痕。诡异的是她的眼睛,明明是侧颜,瞳孔却像是被人用黑笔改过,斜斜地盯着门口。阿杰第一次进去就吓得蹦出来,拽着林夏的胳膊喊:“姐!她的脚趾在动!你看瓷砖缝里,有头发丝!”

林夏凑过去看,瓷砖的接缝处果然嵌着些灰白的毛发,和来时路上踩到的一模一样。裸女的脚踝处有圈浅浅的红痕,像被什么东西勒过,水渍正顺着红痕往下淌,在墙根积成小小的水洼,泛着铁锈般的颜色。

“小孩子家别乱看。”张桂兰扯过块蓝布罩上去,布角没扯平,露出裸女的膝盖,那里的瓷砖缺了个角,像被人硬生生抠掉的,边缘还粘着点暗红色的粉末。林夏注意到,妈妈罩布时手指在发抖,蓝布上绣着的牡丹图案,和她钥匙串上的小锁花纹一模一样。

姐弟俩住的房间大得离谱,两张一米五的木床摆进去,还空出能再塞三张床的地方。墙角立着个掉漆的衣柜,柜门歪着,敞着道巴掌宽的缝,黑黢黢的,像只半睁的眼。夜里关了灯,能看见衣柜缝里透出点微光,忽明忽暗,像有人在里面划火柴。林夏躺到床上时,发现床垫下有硬物硌着,伸手摸出本泛黄的笔记本,纸页边缘卷着,封面上用红笔写着“接生记录”。

入住第三天,麻烦准时找上门。

凌晨两点零七分,林夏突然睁开眼。墙上的电子钟秒针“滴答滴答”地走,在死寂的屋里敲出空洞的回响。身边的阿杰睡得正沉,口水顺着嘴角淌到枕头上,可她右耳里像钻进了只蚊子,嗡嗡响了两声,接着就是哭声。

不是小孩的哭,是刚出生的婴儿,细细的,尖尖的,像被捏住了喉咙,“哇……哇……”的,气若游丝又撕心裂肺。那声音贴着耳朵根,毛茸茸的,带着股奶腥味,蹭得人头皮发麻。林夏屏住呼吸,听见哭声里裹着别的动静——像女人的啜泣,又像针管里的药水往下滴,“嘀嗒……嘀嗒……”

“阿杰。”她推他的胳膊,指尖碰到他后背的汗,黏糊糊的,“你听没听见?”

阿杰翻了个身,嘟囔着“别吵”,把头埋进枕头。婴儿的哭声突然大了,像在林夏耳边炸开,震得耳膜疼。她猛地坐起来,眼睛瞪着衣柜,那道缝里的微光更亮了,哭声好像就是从里面钻出来的。她抓起枕边的笔记本翻开,借着窗外的月光,看见1987年7月15日的记录页上,用红笔写着“女婴,未足月,夭折”,下面画着个潦草的棺材,旁边标着“3”。

“谁?”林夏嗓子发紧,像被砂纸磨过,“谁在哭?”

哭声停了半秒,接着又响起来,这次更清楚,能听出是好几个婴儿在哭,此起彼伏,像在争什么。她按亮手机屏幕,光照在衣柜门上,裂缝里的微光突然灭了,哭声也跟着低下去,变成哼哼唧唧的,像小猫在挠门。衣柜门板上,不知何时渗出些暗红色的斑点,顺着木纹往下流,像未干的血。

就这么睁着眼睛坐到天亮,五点四十七分,天刚泛白,哭声突然没了,像被掐断的电线。阿杰醒来时,看见林夏顶着黑眼圈发呆,伸手摸她的额头:“姐,你咋了?跟被鬼吸了阳气似的。”他的指尖划过林夏的脖颈,突然停住,“你这儿咋有红印?像被小手指头抓的。”

林夏冲到镜子前,脖子右侧果然有三道浅浅的红痕,间距很小,指甲印清晰可见。她想起昨晚睡觉时明明穿着高领睡衣,这痕迹怎么来的?

从那天起,林夏每天半夜两点准时睁眼,分秒不差。婴儿的哭声雷打不动地来,有时在衣柜后,有时在床底下,有时甚至像在天花板的梁上,“哇……哇……”地绕着房间转圈。她试着开着灯睡,把手机音量调到最大放歌,可那哭声像长了脚,穿透一切噪音,往她耳朵里钻。

张桂兰看出她不对劲,早餐时往她碗里夹了个鸡蛋:“是不是热得睡不着?我给你买了凉席。”她的眼睛瞟向林夏脖子上的红痕,筷子在粥碗里搅动的动作突然变快。

“妈,这屋里有哭声。”林夏扒拉着米饭,不敢看她的眼睛,“每天半夜都有婴儿哭。”

“净瞎说。”张桂兰把筷子往桌上一拍,粥碗里的米粒溅出来,“医院附近难免的,你就是太敏感。”可她转身洗碗时,林夏看见她肩膀在抖,水流“哗哗”的,盖不住她的抽气声。灶台上的铁锅没盖严,露出里面的糯米和铜钱,像某种辟邪的仪式。

电视机开始闹妖,是在第五天夜里。

那天阿杰闹肚子,三点多爬起来去卫生间,路过客厅时,突然“啊”地叫了一声。林夏在房间里听见,心脏“咚”地跳了一下,抓起手机就往外冲。

客厅的灯没开,只有电视机亮着,屏幕上全是黑白噪点,“滋滋”地响,像无数只虫子在爬。更吓人的是,电视自己在换台,“咔哒咔哒”的,快得让人眼花,每个台都是黑白噪点,没有画面,只有刺啦声。阿杰指着机顶盒,声音抖得像筛糠:“它自己亮的!绿灯!我亲眼看见它从红变绿!”

林夏盯着机顶盒——那是房东留下的老旧网络机顶盒,开机要按遥控器,还要等系统加载,至少三分钟。可现在,它亮着绿灯,屏幕上的噪点突然聚成个模糊的团,像个蜷缩的婴儿,接着“啪”地黑了。就在黑屏的瞬间,她看见屏幕里映出个小小的影子,正从沙发底下往外爬,头发湿漉漉的,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关了……”阿杰抓着林夏的胳膊后退,“它知道我们在看它……”

林夏拉着他往房间跑,路过沙发时,闻到那股死老鼠味里多了点腥甜,像血。她回头瞥了一眼,沙发扶手的破洞里,露出半截灰白的婴儿服,布料上绣着的牡丹图案,和妈妈钥匙串上的小锁一模一样。身后传来“咔哒”一声,电视机又亮了,黑白噪点在黑暗里闪,像谁在眨眼睛。

第二天早上,张桂兰指着机顶盒说:“肯定是你们俩夜里偷偷看电视,忘了关电源。”她的眼底有很重的青影,说话时总往卫生间瞟,蓝布罩着的瓷砖画方向,隐约传来“滴答”的水声。

“这破电视开机要按三个键!”阿杰急得跳起来,“我们吃饱了撑的半夜起来开电视看雪花?”

“小声点!”张桂兰往窗外看了一眼,压低声音,“别让王大爷听见。”她的声音发虚,林夏注意到窗台上多了个空酒瓶,瓶身上的标签是“医用酒精”,瓶口还沾着点棉花。

那天下午,林夏看见张桂兰拿着块红布,在客厅里转圈,嘴里念念有词,把红布系在电视机天线上。红布系好的瞬间,卫生间的水声突然停了,蓝布罩着的瓷砖画方向,传来声极轻的婴儿啼哭,像在撒娇,又像在索求。阿杰偷偷跟她说,早上看见妈妈在沙发底下撒糯米,还摆了三个硬币,摆成三角形,“我奶奶以前说,这是镇婴灵的法子。”

婴儿的哭声越来越嚣张,不光夜里来,有时下午睡觉也能听见。阿杰开始失眠,上课趴在桌上打盹,被老师叫去办公室好几次。有天他回来,眼圈红得像兔子:“姐,我听见那哭声在说‘抱我’,真的。它还说……说我跟它一样,都是没人要的。”

林夏后背一凉,想起昨晚的哭声里,好像真的混着个细细的声音。她翻开那本接生记录,1988年3月22日的页面上,用红笔写着“男婴,畸形,家长弃养”,下面画着个问号,旁边标着“5”。

张桂兰终于听见哭声,是在他们要走的前一周。

那天半夜,林夏被哭声吵得坐起来,听见妈妈的房间传来动静——她在哭,不是小声抽噎,是压抑的嚎啕,像被什么东西吓坏了。林夏推开门跑过去,看见张桂兰缩在床角,抱着枕头发抖,眼睛瞪着门口,瞳孔放大,像看见鬼了。

“妈!”林夏扑过去抱住她,她的手冰得像块铁,“怎么了?”

“手……好多小手……”张桂兰抓着林夏的手,指甲掐进她的肉里,“在我被窝里爬,抓我的脚……说冷……”她突然指向衣柜,“它在那儿!那个穿白大褂的老太太!她手里抱着个黑布包,说要给我看看……”

客厅的电视机突然“咔哒”亮了,黑白噪点在黑暗里闪,像无数只眼睛。接着,屏幕上出现个模糊的影子,穿着白大褂,手里抱着个方形的东西,轮廓像个婴儿。哭声突然大了,震得窗户“嗡嗡”响,林夏看见妈妈钥匙串上的黄铜小锁,正在月光下微微发烫,锁身上的牡丹图案红得像血。

“关了!快关掉!”张桂兰尖叫着捂住耳朵。

林夏跌跌撞撞地跑到客厅,抓起遥控器按关机键,可没反应。那穿白大褂的影子在屏幕上动了动,转过脸来,脸是模糊的,只有眼睛格外清晰,像两颗黑纽扣。哭声越来越近,好像要从屏幕里钻出来,林夏抓起桌上的水果刀,对着机顶盒“哐当”一砸,屏幕突然黑了,哭声也跟着停了,屋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走……我们走……”张桂兰瘫在地上,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这房子不能住了……陈大夫的报应……找上我们了……”

那天晚上,他们三个挤在一张床上,开着所有的灯,眼睛瞪着天花板到天亮。张桂兰断断续续地说,她的祖母曾是陈大夫的护士,1989年诊所出了场医疗事故,七个流产的女婴死在手术台上,陈大夫偷偷把尸体埋在了老宅后院,“我奶奶临死前说,那些孩子的魂没散,在等陈大夫回来偿命……”她突然抓住林夏的手,“去年你陪我去医院……那个孩子……要是生下来,也该有这么大了……”

林夏的血液瞬间冻住。她想起妈妈做人流那天,也是七月中旬,医生说胎儿已经三个月,能看出是女孩。

他们收拾行李时,阿杰突然指着卫生间尖叫。盖在瓷砖上的蓝布掉在地上,裸女瓷砖被水浸湿了,水流顺着她的眼睛往下淌,像两行泪。最吓人的是她的肚子,原本平坦的瓷砖上,不知何时多出个凸起的轮廓,像怀孕五个月的样子,接缝处渗出暗红色的液体,顺着墙根流到门口,在地板上积成小小的水洼。

“快盖上!”张桂兰抓过布,抖得系不上结,“这是陈大夫的女儿……当年难产死在手术台上,陈大夫把她的样子画在了瓷砖上……”

离开武胜县的那天,天空阴沉沉的,像要下雨。张桂兰锁门时,钥匙在锁孔里转不动,试了好几次才打开,门“吱呀”一声开了,屋里飘出股浓烈的福尔马林味,比医院的还呛人。邻居王大爷站在门口抽烟,看见他们狼狈的样子,突然说:“陈大夫去年死了,死的时候怀里抱着个黄铜小锁,说要还给姓张的。”

张桂兰的钥匙串“啪”地掉在地上,黄铜小锁滚到王大爷脚边,他弯腰捡起来,摩挲着上面的牡丹图案:“你奶奶当年偷了诊所的账本,救了陈大夫一命,可那些孩子……总得找个人讨说法。”

林夏突然想起那本接生记录的最后一页,用红笔写着“共七婴,三女四男,皆枉死”,下面画着个钥匙的图案,旁边标着“张”。

回学校后,张桂兰打了好几个电话,说她找了老乡帮忙看铺子,自己回了老家。“那房子退租了。”她的声音还有点抖,“房东说拆后院时,挖出七个小小的木盒子,每个里面都有根脐带,用红布包着。”

林夏握着手机,突然想起阿杰说过的话——那些小手抓着他说,缺个伴。她低头看自己的手腕,不知何时多了个浅红色的印记,像个小小的锁。

前几天,林夏在网上搜武胜县的老房子,看见有人说,那片被医院围住的地方,以前是陈大夫的私人诊所,“半夜两点准时听见婴儿哭,电视自己开,卫生间的裸女瓷砖会怀孕……”下面有个匿名评论,说1989年医疗事故里,有个女婴是张护士的私生女,“那孩子要是活着,现在该有个像林夏这么大的孙女了。”

林夏盯着那条评论,后背的汗突然冒了出来。她翻开那本接生记录,最后一页的空白处,不知何时多了行小字,是用红笔写的:“第七个,是你的姨婆。”

现在每次阴雨天,林夏总能听见枕头底下传来“哇……哇……”的哭声,细细的,尖尖的。她知道那是谁——是那个没来得及出世的妹妹,是那些被埋在老宅后院的婴灵,也是她血脉里永远无法摆脱的隐秘。阿杰说他总做噩梦,梦见衣柜里伸出无数只小手,抓着他往里面拖,“它们说……我们都姓张,都得留下陪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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