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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的河是条老河,河泥黑得发油,水草缠在石头上,像没解开的裹脚布。老人们说这河有灵性,也记仇,谁要是欠了它的,迟早得还。我家的红砖瓦房就戳在河边上,后墙根离水边不过五米,夜里能听见河水“咕嘟咕嘟”冒泡,像有人在底下吹唢呐。

那年我刚上二年级,梳着两个羊角辫,书包上绣的小红花被河水汽熏得发潮。每天放学,我都要跟同村的丫蛋、石头一起抄近道回家,路就得从河沿的芦苇荡里穿。芦苇长得比我还高,叶子边缘带着细锯齿,蹭在胳膊上,火辣辣地疼,却比不上心里的慌。

“听说了吗?前阵子有个外乡人,夜里在河边钓鱼,鱼竿被拖走了,人也跟着下去了。”石头手里攥着根芦苇杆,往水里戳,惊起几只蜻蜓,“捞上来的时候,肚子鼓鼓的,像灌了铅。”

丫蛋吓得往我身后躲,辫子上的红头绳蹭着我的脖子:“别瞎说,水鬼要拉替身的,听见了会来找你。”

我没说话,眼睛盯着水面。河水绿得发暗,深处像藏着块墨,偶尔有鱼跳出水面,“啪”地一声落下去,溅起的水花里,好像漂着几根头发,黑黢黢的,缠在水草上。

每次落单的时候,这种慌就变成了凉。有次老师留堂,我独自走河沿,太阳刚落山,芦苇荡里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像无数只手在水里捞。后背突然一凉,像有人泼了瓢井水,我猛地回头,看见芦苇丛里有个白乎乎的东西,一闪就没了。

“谁?”我攥紧书包带,声音抖得像风中的芦苇叶。

没人应,只有风穿过芦苇的“沙沙”声,像有人在笑,又像在哭。我撒腿就跑,书包上的小红花蹭掉了,也顾不上捡,直到看见外婆在门口晒辣椒,红通通的一串挂在墙上,像串血珠子,心里才稍微踏实点。

“跑啥?被狗撵了?”外婆用围裙擦着手,围裙上沾着面粉,“脸白得像纸,来,吃块糖。”

她塞给我块水果糖,橘子味的,甜得发腻。我含着糖,没说看见白东西的事——外婆信佛,家里供着观音像,她说小孩子眼净,容易撞着“不干净的”,说了反倒让她担心。

出事那天是个闷热的夏夜,空气黏得像浆糊。蚊子在耳边“嗡嗡”叫,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外婆的蒲扇“啪嗒啪嗒”摇,扇出来的风都是热的,带着她身上的艾草味。迷迷糊糊间,我觉得屋里亮了,不是煤油灯的黄,是种惨白,像冬天结的冰。

我猛地睁开眼,心脏像被一只手攥住了。

里屋和大厅之间的门没关严,留着条指宽的缝,那片惨白就从缝里渗进来,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脚踩上去能感觉到凉,像踩在结了霜的地里。我屏住呼吸,眼睛往缝外瞟,浑身的汗毛“唰”地竖起来,根根都像带了电。

大厅里挤满了“人”。

说是人,却只有上半身,从腰往下就没了,像被钝刀子齐腰斩断,一个个悬在半空,挤挤挨挨的,白蒙蒙的身子互相碰撞,发出“沙沙”的响,跟芦苇荡里的声音一模一样。他们没有胳膊,肩膀那儿光溜溜的,圆滚滚的“头”上没有眼睛鼻子,就一个模糊的轮廓,像被水泡胀的面团。

我吓得浑身僵硬,嘴巴像被黏住,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那些“人”慢慢悠悠地晃,有的擦过八仙桌的桌角,有的蹭过墙上的年画,画里的胖娃娃被他们挡住,露出半张脸,笑得诡异。

离门缝最近的那个“人”,比别的清晰些,边缘泛着淡淡的蓝,像水里的青苔。它好像感觉到我在看它,白蒙蒙的身子慢慢往门缝这边飘,速度很慢,却带着股说不出的压迫感。我看见它“穿”过外婆腌咸菜的坛子,坛子纹丝不动,可它经过的地方,坛口结的白霜化了,淌下几滴黑水。

我死死攥着被角,指甲掐进掌心,疼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掉下来。它停在门缝外,那个圆滚滚的“头”对着我,明明没有眼睛,我却觉得被盯得死死的。突然,一个声音钻进耳朵,闷闷的,像隔着层水:“还我女朋友……”

“女朋友”?我愣住了。那时候村里的小孩只知道“媳妇”,这词洋气又陌生,像从收音机里跑出来的。可这三个字像冰锥,狠狠扎进脑子里,冻得我牙齿打颤。

那“人”见我没反应,又喊了一遍,声音更急了,带着股怨气:“还我女朋友——!”

我再也忍不住,“哇”地尖叫出来,声音刺破了闷热的夜,惊得屋顶的瓦片都像动了动。里屋的外婆被惊醒,蒲扇“啪”地掉在地上,她摸黑抓起床头的煤油灯,灯芯“噼啪”爆了个火星:“咋了咋了?招贼了?”

“有……有东西!”我指着门缝,手一抖,被子滑到腰上,凉气顺着裤腿往上钻,“大厅里……全是东西!”

外婆举着煤油灯走到大厅门口,昏黄的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个张牙舞爪的怪兽。她“吱呀”一声推开虚掩的门,灯光扫过空荡荡的大厅:“啥东西?你这丫头片子,做噩梦了?”

八仙桌摆在原位,桌腿上还缠着去年过年系的红绳;墙上的年画歪了点,胖娃娃的脸依旧红扑扑的;外婆做针线活的木盆,傍晚被我搬到了桌底下,露出半截盆底,沾着几根线头。

一切都跟平时一样。

可我明明看见了!那些白蒙蒙的影子,挤得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我急得从床上爬起来,光着脚跑到大厅,煤油灯的光有限,墙角还是黑黢黢的,像藏着什么。突然,我的目光落在桌子上——那个木盆,明明被我塞在桌底下,现在却端端正正地摆在桌面中央,盆底朝上,沾着的线头对着门口,像个奇怪的符号。

不是我放的。

我头皮一阵发麻,后脖颈的汗毛根根倒竖。刚才那些白影子晃过的时候,好像就飘在桌子上方,难道是它们挪的?外婆端着水从灶房出来,看见我盯着木盆发呆,用手背摸我的额头:“发啥愣?不是说渴吗?喝水啊。”

“不喝了!”我猛地转身往回跑,膝盖撞到门槛,疼得钻心也顾不上。钻进被窝,我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留个鼻孔出气,后背紧紧贴着墙——总觉得身后空荡荡的,那些没胳膊没头的影子会从那儿飘进来,贴在我背上。

外婆摇摇头,替我掖了掖被角,转身要吹灯。就在她抬手的瞬间,一阵凉风突然从后窗钻进来,吹得煤油灯的火苗“噼啪”响,灯芯结了个黑疙瘩。那风带着股河泥的腥气,凉飕飕地扫过我的脚脖子,像有人用湿手摸了一把,黏糊糊的。

“啊——!”我尖叫着往被窝里缩,连鼻孔都快捂住了,浑身抖得像筛糠。

外婆赶紧走到后窗,“吱呀”一声把窗户关上,插销插得死死的。“这鬼风,邪门得很。”她嘟囔着,重新掖好被角,这次把被边压得死死的,“睡吧睡吧,外婆在呢,啥也别怕。”

可我哪睡得着?眼睛瞪得溜圆,盯着天花板,上面的蜘蛛网被风吹得晃,像个吊在半空的网,要把我网进去。那些白蒙蒙的影子好像正从房梁上飘下来,悬在我头顶,那个喊“还我女朋友”的声音,在耳边一遍遍地响,越来越急,越来越近。

不知熬了多久,天快亮时,我终于迷迷糊糊睡着了。梦里全是没有头和胳膊的白影子,围着我的床转,嘴里都在喊“还我女朋友”,它们的白蒙蒙的身子蹭过我的脸,凉得像冰,带着股水草的腥气。

第二天醒来,外婆掀开我的被子,“咦”了一声:“你咋跟水里捞出来似的?”我摸了摸头发,黏糊糊的,像刚洗过没擦干,后背的衣服湿透了,贴在身上,凉飕飕的。

“外婆,昨晚那些东西是真的!”我拉着她的手,急得快哭了,眼泪把她的袖口都打湿了,“还有木盆,自己跑到桌子上了!”

外婆抽着旱烟,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火星落在地上,烫出个小黑点。“小孩子眼花了,”她眼神躲闪,不敢看我,“木盆是我半夜起来挪的,怕被老鼠啃。”她顿了顿,往观音像前的香炉里插了三炷香,“以后睡觉别留门缝,就没事了。”

香燃得很快,烟笔直地往上飘,没风都不动,像根白色的线,把天和地连在了一起。

从那以后,我落下个毛病——不管春夏秋冬,睡觉必须把自己裹成粽子,只露个鼻孔,后背得贴着墙,哪怕热得浑身是汗也不敢松开。有次丫蛋来家里睡,看见我这模样,笑得直不起腰:“你这是怕被偷走啊?”我急得跟她吵架,把她的辫子都扯散了,却不敢说原因。

四年级那年,我转学去了城里。城里的房子没有后河,也没有芦苇荡,夜晚的路灯亮得像白天,可我还是改不了裹被子的习惯。有天自然课,老师讲“未解之谜”,用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个大大的问号。

“老师,世界上真的有鬼吗?”后排的男生举手,声音洪亮。

老师推了推眼镜,嘴角带着笑:“科学上没有证实,但有些地方的传说很有意思,比如‘水鬼’。”

我手里的铅笔突然“啪嗒”掉在地上,笔尖摔断了。

“水鬼大多住在古老的河流或湖泊里,”老师在黑板上画了条波浪线,像条河,“据说它们是淹死的人所化,浑身湿淋淋的,呈乳白色,半透明,能漂浮在水面上……”

乳白色,半透明!

冷汗顺着额头往下淌,浸湿了课本上的插图。插图是条鱼,可在我眼里,却变成了那些挤在大厅里的白影子,没有头,没有胳膊,悬在半空,互相碰撞着“沙沙”响。老师后面说的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见,脑子里全是那个闷热的夏夜——门缝里渗进来的惨白,八仙桌上自己挪上去的木盆,还有那个对着我喊“还我女朋友”的清晰轮廓。

原来外婆没骗我,那不是噩梦。

放学回家的路上,我腿都是软的,总觉得身后有人跟着,脚步“啪嗒啪嗒”的,像踩在水里。路过小区的喷水池,看见池底的瓷砖反射着光,像无数双眼睛在眨,我突然想起后河的水,绿得发暗,深处像藏着块墨。

上初中后,胆子渐渐大了,或许是城里的灯火太亮,冲淡了村里的记忆。我开始好奇,想知道那些白影子到底是什么,那个“女朋友”又是谁。暑假回村,我故意一个人在后河沿转悠,芦苇比以前更高了,风一吹,“沙沙”声里好像藏着人说话。

河水还是绿得发暗,岸边的泥土软乎乎的,踩上去能陷下去半只脚。我蹲下身,看见水里的倒影——个子长高了,头发剪短了,可眼睛里的慌,还是跟小时候一样。

“还我女朋友……”

一个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闷闷的,像隔着水。我猛地回头,河沿上空荡荡的,只有几只蜻蜓在水面上点水,荡开一圈圈涟漪,涟漪里好像漂着个白乎乎的东西,慢慢往下沉。

我吓得后退几步,踩在块松动的石头上,差点摔倒。稳住身子后,我看见石头上刻着个模糊的字,像“林”,又像“木”,被水浸得发黑。

走到外婆家门口,看见她在翻旧物,竹篮里装着些发黄的照片和布票。“这是你外公年轻时候,”她指着一张黑白照,照片边缘卷了角,“那时候他在河上撑船,救过不少人。”

照片上的外公穿着粗布褂子,站在船头,皮肤黝黑,笑容憨厚。他身后的芦苇荡里,好像有个模糊的人影,穿着花布衫,梳着两条长辫子,正往船上跳,辫子梢在水里拖出两道白痕。

“外婆,”我指着那个人影,指尖在照片上戳出个小坑,“这是谁?”

外婆的脸色突然变了,像被太阳晒过的纸,瞬间失去了血色。她把照片往竹篮里一塞,动作快得像在藏什么:“小孩子别瞎问,都是些陈年旧事。”

“是不是外公救的人?”我追问,心里的慌变成了急,“她是不是……后来没了?”

外婆沉默了半天,烟锅在桌子上磕了磕,烟灰撒了一地。“那时候穷,重男轻女,”她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有户人家想把刚出生的丫头扔河里,你外公看见了,跟人打了一架,把丫头抱回来了。那丫头命硬,跟着你外公学撑船,水性好得很,能在水里闭气三分钟……”

她顿了顿,喉结动了动,像有东西咽不下去:“十七岁那年,为了救个掉河里的小男孩,自己没上来。那男孩家里穷,连副像样的棺材都买不起,就……就那么草草地葬在河边上了。”

“那丫头……有对象吗?”我盯着竹篮,照片的角还露在外面。

外婆看了我一眼,眼睛里的红血丝像爬满了蜘蛛网:“有个撑船的小伙子,邻村的,跟她好,说好了秋收后就提亲。她没了之后,那小伙子疯了似的在河里找,白天找,夜里找,后来也……也没上来。有人说,看见他俩在月圆之夜,并排坐在船头上,像没事人一样,小伙子还在给她梳辫子呢。”

我愣住了,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酸溜溜的。

原来那个声音不是在跟我要“女朋友”,他是在喊她,在等她。那些挤在大厅里的白影子,或许都是后河里的“住户”,它们不是来吓唬我,只是恰好被我看见了——就像我恰好听见了他们的故事。

那天晚上,我没再裹着被子睡觉,也没贴墙。后窗没关严,风吹进来,带着芦苇的清香,像有人在轻轻哼歌。我好像又听见了“沙沙”声,这次不觉得害怕了,反而有点亲切。

第二天早上,我发现窗台上多了片芦苇叶,上面沾着颗晶莹的水珠,像滴没掉下来的眼泪。阳光照在上面,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像串小小的彩虹。

现在回村,我总爱坐在后河沿上,看芦苇荡,听风声。偶尔会想起那个闷热的夏夜,那些挤挤挨挨的白影子,还有那个闷闷的声音。它们或许还在那里,在河水深处,在芦苇荡里,等着某个被遗忘的名字,或者,只是在守着一段没说完的故事。

只是我再也没见过它们。或许,当你不再害怕时,它们就不需要躲躲藏藏了——就像水里的影子,你不看它,它也在;你看它,它也只是静静地待着,不躲,也不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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