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刚刚用奇迹扞卫了尊严的土地,需要一个答案。
篝火熊熊,映照着每一张劫后余生的脸,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焦香与劣质麦酒的酸气。
狂欢是本能,但喧嚣之下,潜藏着更深的不安。
一名在对抗柯南时表现最为勇猛的青年商人,此刻被众人推举着,站上了临时搭建的木台。
他涨红着脸,振臂高呼:“各位!我们赢了!但世界政府不会善罢甘休!我们必须团结起来!我提议,成立‘记忆议会’,统一协调各地的反抗力量!让所有被遗忘的名字,汇成一把刺向玛丽乔亚的利剑!”
人群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
“我们还需要一个象征!一个能凝聚所有人的精神图腾!”青年商人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一个所有人都敬仰,所有人都愿意追随的名字!我提议,将迈克·J·布莱恩特大人的名字,作为我们议会的最高信条!”
“迈克·J·布莱恩特!”“海上帝王!”“是他给了我们希望!”
狂热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仿佛要将夜空撕裂。
人们的眼中燃烧着崇拜的火焰,那是一种久违的、渴望被英雄拯救的光芒。
“咚!”
一声沉闷的巨响,让全场瞬间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向声音的来源——图腾之下,林婆将一根粗重的拐杖狠狠顿在地上,震起一圈尘土。
她那布满皱纹的脸在火光下忽明忽暗,浑浊的双眼却锐利如鹰,冷冷地扫过每一个狂热的信徒。
“不准。”
两个字,沙哑,却重如山岳。
青年商人愕然:“林婆,您说什么?布莱恩特大人是……”
“闭嘴。”林婆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我问你们,八百年前,乔伊波伊是不是英雄?可他死后,人们等来了什么?是等来了下一个乔伊波伊,还是等来了自称‘神’的天龙人?”
她枯瘦的手指指向狂欢的人群,像一根根尖刺扎进每个人的心里。
“你们刚刚挣脱一条项圈,就迫不及待地想给自己戴上一顶皇冠吗?你们要的,是继承他带来的自由,还是再造一个需要你们跪拜的神?!”
“山顶之所以叫顶峰,就是因为它空着!任何人站上去,它就变成了王座!”
振聋发聩的质问,如一盆冰水,浇熄了所有狂热。
人们脸上的崇拜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震惊、羞愧,与深思。
林婆环顾四周,缓缓宣布了名誓集镇的第一条、也是唯一一条铁律:“从今日起,任何人,不准在此地公开提及‘迈克·J·布莱恩特’这五个字。违者,罚扫集镇长街三日。我们感谢他,我们铭记他,但我们不供奉他!”
最终,当夜的决议传遍了整个西海的地下网络:各地运动自主管理,互不统属,仅以“互报真实姓名”作为唯一的识别信物与通行凭证。
拒绝一切形式的等级、议会与领袖。
那一夜,名誓集镇没有点燃一支蜡烛。
人们用一种特殊的矿石粉末,在所有的墙壁、帐篷、乃至沙地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自己和亲人的名字。
这些粉末在黑暗中会发出微弱的、永不熄灭的磷光。
放眼望去,十万个普通人的名字,汇成了一片沉默而璀璨的星海。
与此同时,世界政府的反应比任何人预想的都要快,也都要诡异。
一艘挂着和平鸽旗帜的纯白特使船,竟畅通无阻地驶入了黄沙漫天的阿拉巴斯坦边境,找到了艾琳所在的“自名之乡”。
特使是一名衣着考究、气质温和的中年贵族。
他在艾琳那间简陋的诊疗帐篷里,优雅地递上了一份由五老星亲笔签发的“王诏”。
“艾琳女士,”特使的声音如同春风拂面,“世界政府高度赞赏您的医术。只要您愿意停止传播那些……非法的记忆,并协助我们推行‘官方记忆覆盖疗法’,您将立刻获封‘御用医师’的终身称号,享受圣地玛丽乔亚的永久庇护,以及……用之不竭的研究经费。”
这是一个无法拒绝的诱惑。
然而,从始至终,艾琳甚至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她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手中那枚细如牛毛的银针上。
针尖正精准地刺入一名失语少女的穴位,引导着她体内微弱的生命力。
帐篷内静得可怕,只有少女压抑的、轻微的呼吸声。
一刻钟后,艾琳收针,少女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
她这才抬起头,那双清澈如湖水的眼眸里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你找错人了。”她淡淡地说道,“你口中的‘艾琳’,已经在世界政府的通缉令上。我现在,叫‘第一百零八个母亲’。”
说着,她从药箱里取出一张写满了字的草纸,推到特使面前。
“这是送你的回礼。”
特使疑惑地拿起,只看了一眼,脸色瞬间煞白。
那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的,竟是近十年来,上百名因“违规研究”而被世界政府秘密处决的医生们的真实姓名!
“你……你放肆!”特使勃然大怒,猛地起身,便要拂袖而去。
可当他掀开帐篷门帘的瞬间,却僵在了原地。
门外,不知何时已站满了上千名难民,他们男女老少,眼神或坚毅,或愤怒,或悲伤,但无一例外,每个人的手中,都捧着一碗热气腾腾、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黑色药剂——“苦忆汤”。
“我们也都改名了。”一名抱着孩子的母亲,直视着特使,一字一句地说道。
她的声音不大,却引爆了山呼海啸般的应和。
上千人齐声宣告着自己的新身份,那声音汇成一股意志的洪流,让这位见惯了大场面的特使,第一次感到了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风暴的另一端,桑蒂的身影如同鬼魅,出现在伟大航路的一处海盗黑市。
一个新兴的地下组织,宣称要“继承迈克遗志,点燃革命之火”,他们甚至制作了一面绘有狮鹫与剑的旗帜,视桑蒂为天然的“圣女”,派人在此地等候,希望得到她的认可。
雨夜,码头,废弃的仓库里。
组织的头目激动地展开那面旗帜,慷慨陈词。
桑蒂始终沉默地站在阴影里,任由雨水打湿她的麻布斗篷。
直到对方说完,她才缓缓走出。
“铿!”
一道快到极致的寒光闪过,甚至盖过了天边的闪电。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那根坚硬的旗杆,已经从中断为两截,无力地垂落。
断口平滑如镜。
桑蒂冰冷的声音,穿透了哗哗的雨声:“你们举起的不是理想,是另一副枷锁。”
她没有再看那些目瞪口呆的人一眼,转身没入雨幕,只留下一句仿佛从地狱吹来的警告。
“真正的自由,是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需要模仿任何人去活着。”
数日后,有人在附近最高的山巅,发现了那半截断裂的旗杆。
它被深深插入岩石,顶端绑着一块被雨水浸透的破布条,上面用木炭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大字:“这里没有领袖,只有路。”
为了躲避cp组织的追捕,艾琳辗转深入了一座被废弃的矿井。
在矿井的最底层,她发现了地狱般的一幕——数百名被铁链锁住的、眼神空洞的人。
他们是世界政府“记忆净化”实验的失败品,大脑被药物彻底摧毁,只会像坏掉的机器一样,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自己的囚犯编号。
“丙零七……丙零七……”
“庚四三……庚四三……”
艾琳看着他们,心中涌起巨大的悲痛。
她拿出了自己最后一批、也是最珍贵的“言泉”原液,将其小心翼翼地混入仅存的矿泉水中,每日只喂饮其中一人。
这是一个看不到希望的尝试。
时间在黑暗与绝望中流逝,半年过去,没有任何改变。
直到某一天,当艾琳将水喂给一个最年轻的青年时,他那死灰般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一丝微光。
他的喉结艰难地滚动着,从那张万年不变的嘴里,挤出了一个破碎的音节。
“我……我不叫丙零七……”他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仿佛在回忆一个遥远的梦,“我娘……她叫我……狗剩……”
“狗剩”!
这个土气、卑微,甚至带着一丝屈辱的名字,此刻却如同一道创世的惊雷,炸响在死寂的矿井深处!
艾琳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消息不知如何传了出去。
周边的村庄,那些同样被压迫的普通人,竟自发地组成了轮值的队伍,冒着被处决的风险,每日向矿井深处运送食物与清水。
当海军终于得到情报,气势汹汹地包围整座山脉时,迎接他们的,不是武器,而是一阵阵从四面八方、从每一处山谷、每一片森林中回荡而起的、震天动地的呼喊。
“狗剩!”
“狗剩!!!”
成千上万的普通人,用他们最朴素的声音,呼喊着一个最卑微的名字。
那声音汇聚成一股无形的、无法被命令禁止、无法被刀剑斩断的磅礴力量,让无数手握枪支的海军士兵,手臂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桑蒂也重返了一处旧地——空岛的遗迹。
昔日那块刻有迈克尔名字的石碑早已消失,原地却生长出一片参天的鸣心藤林。
那些藤蔓仿佛拥有生命,自然扭曲,交织成无数个不同字体的“我们”。
一群热血的少年在此结社,自称“新狮鹫旅”,每日在此修炼剑技,激烈地争论着“谁最有资格成为领袖”,“谁的剑更能代表迈克尔大人的意志”。
桑蒂悄然立于林边,听着他们的争吵,眼神复杂。
她终究还是轻咳了一声,走了进去。少年们看到她,立刻噤声,
桑蒂没有说话,只是走到藤林中央,随手折下一根最鲜嫩的藤芽,轻轻插入身旁的泥土里。
“你们不需要头领。”她轻声说,声音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你们只需要记得,每一根破土而出的新芽,都有资格,也必须,写下属于它自己的名字。”
说完,她转身离去。
在她身后,巨大的藤林光影摇曳,仿佛有万千手臂在同时举起,无声地赞同。
终于,在某个黎明,一个席卷了全世界的奇迹发生了。
无论是名誓集镇的无焰烛火,还是东海流传的麻线传单,亦或是无数人心中默念的那个名字——所有曾刻有“迈克·J·布莱恩特”这五个字的石碑、旗帜、文献,上面的字迹,都在同一时刻,悄然褪去,只余下一片干净的空白。
仿佛这个名字,从未存在过。
而在那一刻,无数正在沉睡的普通人,从西海的沙漠到东海的渔村,从伟大航路的商船到南海的岛屿,都做了一个完全相同的梦。
梦里,他们站在海边的悬崖上,看到一个伟岸的背影。
那人即将腾空,巨大的、覆盖着青金色鳞羽的狮鹫之翼缓缓展开,遮蔽了天际。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留下任何可供瞻仰的容貌。
只有一句话,随着永恒不息的海风,吹入每个人的灵魂深处。
“现在,轮到你们,来命名这个世界了。”
梦醒时分,许多人惊奇地发现,自己的枕边,多了一撮比尘埃更细微的灰烬,用手轻轻一拂,便消散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里,再无踪迹。
同一时刻,无风带的某处海域,桑蒂站在一叶扁舟的甲板上,迎着从未有过的微风,遥望着那条分割了天空与海洋的水平线。
她缓缓抬起手,抚过自己的脸颊,第一次,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出了那个伴随了她一生的、完整的名字。
“波雅·桑蒂。”
风平浪静的日子似乎能永远持续下去。
在名誓集镇,人们已经习惯了没有英雄、只有邻居的生活。
然而这天清晨,林婆拄着拐杖,如常在集镇的边界巡视,却看见几名最健壮的青年,正合力搬运着巨大的石料,朝着集镇中心广场的方向走去。
她的眉头,不经意地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