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顿了顿,语气带上几分郑重,“宫里人多口杂,你性子静,很好。无事便少出门,缺什么短什么,直接让身边人去永寿宫回禀,一切有我。”
这话既是关怀,也是告诫。
西林觉罗氏听懂了,感激又惶恐地点头:“奴婢明白,谢娘娘庇护。”
从西林觉罗氏房中出来,楚言在廊下遇见了闻讯赶回的胤祚。
他显然是刚从尚书房回来,额角还带着细汗,呼吸微促,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紧抿的唇线和略显僵硬的步伐,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额娘。”他上前行礼。
楚言看着他,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声轻叹,抬手替他理了理并未凌乱的衣襟:“去看过了?”
胤祚点了点头,目光掠过西林觉罗氏紧闭的房门,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低声道:“看过了。太医说……脉象渐稳。”
“你有什么想法?”楚言凝视着他。
胤祚沉默了片刻,才抬起眼,眸中情绪已被压下,只剩下惯常的沉静:“儿臣……会按规矩行事,护她们母子周全。”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只是,选秀在即,恐生波折,让额娘劳心了。”
他果然第一时间想到了这一层。楚言心中既欣慰于他的敏锐,又心疼他的早熟。
她才十六岁的儿子,自己还是个半大少年,却要骤然面对为人父的责任,以及这责任背后可能带来的疾风骤雨。
“宫内的事,有额娘在。前朝若有风雨,你需得自己站稳。”楚言只能如此叮嘱。
“儿臣晓得。”
消息传到乾清宫时,玄烨刚与几位议政王大臣商议完西北军务。
梁九功觑着空档,低声回禀了南三所之事。
玄烨执朱笔的手顿了顿,抬起眼:“确准了?”
“太医回话,十之八九了,只是月份尚浅,还需再稳几日方能最终定论。”
玄烨放下笔,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淡淡道:“既是喜事,便按制赏。告诉内务府,西林觉罗氏份例等一应供奉,不得轻忽。再传朕的口谕给太医院,务必保母子平安。”
“嗻。”梁九功躬身应下,迟疑一瞬,又道,“皇上,六贝勒年纪尚轻,这庶长子……”
玄烨目光扫过他,带着帝王的威压,梁九功立刻噤声。
“皇家开枝散叶,是社稷之福。祚儿既是朕的儿子,早诞子嗣,有何不可?”玄烨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论,“至于其他,朕自有考量。”
“奴才失言,皇上恕罪。”梁九功连忙请罪,心中却已明了。
皇上这是默许,甚至乐见其成。
六贝勒在皇上心中的分量,果然不一般。
帝王明确的赏赐和口谕,如同给这场风波定了性。一时间,前往南三所道贺、送礼的各宫管事嬷嬷络绎不绝。
西林觉罗氏那间原本清冷的偏院,骤然成了宫中的焦点。
连带着一向低调的胤祚,也受到了比以往更多的关注。
毓庆宫。
太子胤礽听着心腹太监的回禀,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佩,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哦?老六倒是……动作快。这还没娶嫡福晋,倒先要有长子了。”他语气轻慢,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
“可不是么,”心腹太监凑趣道,“听说永寿宫那位欢喜得什么似的,皇上也厚厚赏了。这六贝勒,平日里不声不响,没想到……”
胤礽冷哼一声,将玉佩丢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皇阿玛看重他,他自然该‘争气’。只是,这庶长子生在嫡子前头,将来少不得麻烦。也好,且看着吧。”他眼中闪过一丝冷光。这潭水,搅得越浑,才越有意思。
翊坤宫。
五阿哥刚从太后处请完安,正与母亲说话,闻听此事,浓眉一拧,语气带着几分不屑:“老六这小子才纳了格格不到俩月,妾室便有孕了!皇阿玛还赏了?哼,这事也值得这般张扬!”
宜妃比起儿子的急躁,显得沉稳许多,她拨弄着手中的茶盏,慢条斯理道:“你急什么?不过是个格格有孕,生下来是男是女尚未可知。即便是男,一个庶长子,名分上终究差着一层。你皇阿玛再赏,也越不过规矩去。倒是你,沉住气,办好你皇阿玛交代的差事才是正经。”
胤祺虽仍有些不忿,却也听进了母亲的话,只是心下对那个一向沉默寡言的六弟,更多了几分审视与忌惮。
永寿宫内,楚言听着夏云回禀各宫反应,心中那根弦始终紧绷着。
太子的轻慢,五阿哥的不忿,都在意料之中。
如今这“喜脉”,已将她的祚儿推到了风口浪尖。
她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在窗外。
秋色已深,天高云淡,紫禁城的红墙黄瓦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肃穆,也格外压抑。
“娘娘,八旗选秀的复选名单,内务府又送来了,您看……”守月捧着名册进来,轻声请示。
楚言回过神,看着那名册,只觉得有千斤重。
胤祚子嗣的消息,势必会影响康熙对嫡福晋人选的考量。
家世太盛的,恐外戚坐大;家世太弱的,又恐压不住未来的庶长子及其母族……这其间的权衡,比之前更加艰难。
“先放着吧。”楚言有些疲惫地摆摆手,“等南三所那边彻底确准了再说。”
她现在更担心的,是西林觉罗氏能否平安度过这最初的几个月,是胤祚能否承受住这骤然加身的关注与压力。
而此刻的南三所,胤祚屏退了左右,独自一人站在书房窗前。
外面是宫人们小心翼翼的脚步声和低语声,都在为那未出世的孩子忙碌着。
他摊开手掌,掌心因长时间握笔带着薄茧。
一种极其陌生而奇异的感觉萦绕在心头。那里,正在孕育一个与他血脉相连的生命。
他即将成为“阿玛”。
这认知让他感到一丝微弱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以及一种被无形之力推着向前、无法自主的茫然。
他想起额娘忧虑的眼神,想起皇阿玛看似平静却深意满满的赏赐,想起兄弟们或明或暗的打量。
这个孩子,在他毫无准备的时候到来,注定要在这波澜诡谲的深宫中,掀起更大的风浪。而他,必须为其撑起一方天地。
他缓缓握紧了手掌,目光渐沉。